第466章 雪檐窥世启心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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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燕京大学的东北门门卫房里,一盏孤灯在寒夜中摇曳,散发出昏黄的光晕。韩毅刚扒了两口从食堂打来的清炒凤尾,此刻却有些食不下咽。
塑料饭盒搁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几根油亮的菜叶粘连着,显得寡淡而清冷。
其实,他并非嫌弃饭菜寡淡。
事实上,对于一个长期在公路上漂泊、习惯了啃硬馒头甚至冷饼子就开水的人来说,这盒带着油星、青翠油亮的清炒莴笋叶(凤尾),已是难得的滋味。
只是胃里压着心事,再好的东西也难以下咽。
离开车队已经三天了。
今早他寄出去两封信,一封给一直照顾奶奶和妹妹的邻居王婶,一封是给奶奶和妹妹的,叮嘱她们按时吃药、保重身体。
窗外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枯干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哨音,吹得油汀发出的热量似乎都单薄了几分。
韩毅裹紧了身上廉价的旧棉袄,这是从工地老陈那儿花二十块钱买来的二手货,虽然臃肿笨拙,胜在能抵御这燕京刺骨的冷。
远处不知哪个角落的喇叭里,悠悠飘来一阵旋律,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
“劫过九重城关,我座下马正酣,看那轻飘飘的衣摆,趁擦肩把裙掀……”
歌声带着点古风又有点侠气的戏谑感,旋律朗朗上口。
韩毅的手一顿,叉子悬在半空。
他知道这首歌——《盗将行》。
这几天在校园里总能零碎地听到,那些年轻的学生边走边哼。
但是听在他耳朵里,那个“趁擦肩把裙掀”的戏谑调子,在此刻听着格外刺耳,仿佛是对他这种底层挣扎者命运的嘲笑。
他猛地闭上眼,又狠狠睁开,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恼人的歌声和随之翻涌上来的无边酸涩甩出去。
不能想,不能动摇!
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是起点,一个能看见未来的起点。
他得活下去,然后……站起来!
据说,这首歌是学校里那个传奇学生吴楚之的果核公司弄出来的作品。
提到“果核”,韩毅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桌面上那本设计简约精致的台历。
深灰色的硬质封面,烫金的“果核科技”logo沉稳又醒目。
整个果核科技,在燕大的校园里无处不在。
这家公司,连同它那个年轻得不像话的掌舵人,这些天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地渗进了他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就连上午那个看起来老油条似的卫守才——邵队长特意安排带他的老队员,神秘兮兮地交代门岗注意事项时,嘴里也不时蹦出“果核”:
“看见那种黑色的新款奔驰S600没?
或者他们公司自己改装的商务车?
车牌要是京A后面带三个6、三个8这种吉利数儿,眼睛放亮点……
咱这东北门离他们那‘果核’总部近,他们高层加班或者运送设备,半夜都可能要过……”
“还有,晚上啊,肚子留点空儿……”卫守才挤眉弄眼,带着点习以为常的神秘,“咱们这片的食堂,有时候会给门岗打包剩菜,特别是‘果核’自己那个食堂,伙食真叫一个好!听说晚上九点半、十点左右会送过来,算是个小福利。”
韩毅当时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剩菜?
他韩毅会稀罕那两口剩菜?
骨子里那点男人的自尊心“噌”地就蹿了上来。
他可是经历过高速路上风餐露宿、把硬馒头泡开水当饭的人,但被人当成等着吃“果核公司”泔水的角色,总觉得别扭。
仿佛为了回应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傲气,他愤愤地用叉子狠狠地戳向饭盒里那几根绿油油的菜叶,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一口菜混着没滋没味的米饭咽下去,嗓子眼更干了。
“……果核的食堂,据他们保安部老柳说,那伙食规格,啧啧,每顿都有十个荤菜十个素菜可选,顿顿不重样,比咱们学校教职工食堂还好!”
卫守才那带着羡慕和回味的咂嘴声,不合时宜地在脑海里回响起来。
十个荤菜,十个素菜……
韩毅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唾液腺忠实地分泌着。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长长地、极其无奈地叹出了一口气,胸腔里最后那点倔犟的气焰也跟着吐了出去。
好吧……是挺稀罕的。
韩毅放下叉子,手指有些烦躁地扒拉着头发。
肚子确实没饱,清汤寡水撑不起一个成年男人的消耗,尤其是在做过下午操之后。
目光又落回那本台历上。
心里憋着的那股气无处发泄,让他动作有些粗鲁地一把扯过它,“啪”地一声摊开在自己面前。
现在才下午6点多,太阳刚落山不久,校园里人来人往,正是值班需要高度注意的时候,看书显然不合规矩,被人看见了不好,当班的第一天还是得规矩点。
熬吧,熬到晚上8点后,人流稀疏下来,那时才是他能够安心汲取知识,为未来搏命的私人时间。
他随手翻着这本设计感极强的台历,指腹划过光滑的纸张。
别说,这家公司确实费了心思。
作为一个准大学生,韩毅很欣赏这样的功能,很新奇,也很实用。
每一页都不仅仅是个日期,左侧是清晰的时间格子和待办事项栏,方便记录,右侧则通常印着些激励人心或富有哲理的金句。
韩毅翻到了前面,从红色扉页看起。
扉页用的是鲜艳的中国红做背景,烫金的果核Logo格外醒目。
红底白字,用粗壮有力的字体印刷着一行宣言:
我们将重新定义个人计算机!
下方一行小字:“还有15天”最底部是更小的一行说明:果核科技2001年产品发布会丨2001.11.11
这个日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韩毅记得那段时间,学校里讨论这事的热度很高。他微微挑眉,来了点兴趣,索性从这已经翻过去的部分开始,一页页往后细看。
倒计时第14天:当我们买电脑时,我们到底在买什么?
倒计时第13天:在一个完美主义者的眼中,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
文字简短,句句如刀,精准地切入当时消费者购买电脑的迷茫点,将关注度成功从“冰冷的参数比拼”拉向了“体验”、“质感”和“价值认同”。
翻过几页,风格渐转锐利。
倒计时第2天: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倒计时第1天:明天见!
然后就是发布会当天,2001年11月11日那一页,红色的背景上,只有三个大字:《盗将行》
没有多余的解释。
但在那个夜晚之后,这首歌便随着那场轰动性的发布会,一同引爆了话题。
韩毅停下了翻页的手指,望着那鲜红的页面,目光带着复杂的审视。
惊叹,感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这些倒计时文案,步步为营,层层递进,从引发思考到建立共鸣,最后以一首原创歌曲作为发布会的情感引爆点和高潮。
这宣传节奏和情感塑造的能力,简直是把人心当琴弦拨弄。
高端!精准!蛊惑人心!
这公司卖的根本不仅仅是电脑硬件,它卖的是……一种独特的调性和一种身份认同感。
就像那歌里唱的大盗,潇洒不羁,特立独行,又仿佛拥有颠覆旧秩序的力量。
韩毅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放空。
货车司机这行,在世纪初,特别是跑长途的,真不算穷。
只要熬得住辛苦,肯拉超载(那时普遍管理松),能吃苦,比很多坐办公室的白领挣得都多太多了。
他自己?是个例外。
没自己的车,赚的是给公司开车的死工资,还要养活奶奶、妹妹两个病人一个学生,更重要的,是得拼命从牙缝里抠钱存着交学费、当生活费。
所以他才是货车司机里的穷人,拮据到只能“凉拌”。
但是,买不起,看看还不行吗?
何况他只是暂时买不起。
所以,在收入逐渐提高之后,他对物品的要求逐渐从“能用就行”变成了“要好看”。
跑车跑得多了,见识也就多了。
那些城市里大商场橱窗里的好东西,谁不想拥有?
东西不好看,用着心里也憋屈。
只是以前实力不允许,只能把这份心思压下去。
现在?
虽然依旧买不起,但是他看到了光明。
重新走在了通往校园的路上,未来的人生的大门似乎对他开了一条缝。
这份对“美”的追求,开始苏醒。
货车司机,是这个年代里少数能够体感到市场经济魅力的职业。
同类商品,竞争到最后,同价位的东西,硬件上能拉开的差距会越来越小。
那到时候拼什么?
拼品牌认知度,拼……设计!
电脑,在他认知里也一样。
贵的可以有最好的配置,便宜的也能满足基本需求。
舍得花钱,什么配置都能上;不要配置,价格可以很低。
可以想象,品牌机竞争到最后,配置参数的差距会被抹平。
同等价位下,能比拼的只剩下品牌和设计。
果核公司通过这一系列行动,就是在潜移默化地给所有人脑子里刻烙印:果核,等于好设计。
果核的机器,不仅仅是一台工具,它是一件有态度的作品。
这和很多国际大牌奢侈品的成长路径,何其相似!
“啧啧……”
韩毅忍不住又摸了摸那台历光滑的页面,轻声咂舌。
设计感这个东西,一旦在消费者心里扎根,它的溢价空间就打开了。
这年轻的吴董……是个做生意的高手啊。
门卫房厚厚的棉布帘子被掀开,一股寒气裹挟着一个穿着厚实大衣的身影钻了进来。
“队长,你怎么来了?”
韩毅立刻放下台历站了起来,来人正是保安队长邵贵发。
韩毅记得卫守才说过,这位队长有个习惯,晚上会不定时抽点几个门岗巡查。
“晚上夜巡一趟,顺道来看看你。”
邵贵发嗓门挺大,带着点军人的爽利。
他摘下厚实的棉帽,拍打着身上的寒气,又把外面沾着霜花的大衣脱下来,挂在一旁的衣架上,熟门熟路地坐到烧得正旺的油汀旁边,伸出双手烤着。
“怎么样?第一天上岗,还适应吧?这大东北门虽然偏点,冬天风是硬了点,但事儿相对没中心区那边那么杂。”
“挺好的!邵队。”
韩毅连忙应道,手脚麻利地提起一直温在油汀发热片顶上的铝制水壶,给邵贵发倒了一杯热水。
“这条件比我之前在泸天化当司机时,那些老门卫待的门房强太多了,暖和,也干净。”
“那就好!”
邵贵发捧着搪瓷杯,满足地哈出一大口白气。
他顺势靠向油汀取暖的铁壳子,发出一声舒坦的叹息。
杯口冒出的热气很快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就是你这身板儿啊,还得练!早上跑操我看你动作有点软乎了。”
邵贵发的声音洪亮,在狭小的门卫房里嗡嗡作响。
“燕大的保安,腰杆子得挺直喽,精神头得拿出来,得有威势。不然怎么能站住门岗?
外面那些想混进来的地痞、小商小贩、推销员,眼贼着呢!
你往那一戳,就得让他们知道这门不好糊弄!
‘燕园卫士’这牌子,挂在校门口,也挂在咱心里!”
他顿了顿,目光如探照灯般在韩毅身上上下扫视,带着点长辈式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挑剔。
“你现在这体格儿,比大彪、小李他们都单薄一圈。
大彪你知道吗?
就南门岗上午班那个黑铁塔,以前在部队练过散打,三百斤的煤气管子,他一个人扛起来就走。
小李,就是总爱哼歌那个,看着精瘦,可人家耐力好,追个贼跑半个校园不带喘气的。
你呢?”
韩毅顿时觉得脸皮有点发烫,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
天生的精瘦骨架,加上这两年奔波劳神又营养没跟上,确实显得有点文弱,像根在风里飘摇的芦苇杆子。
早上的跑操,他跟在队伍后面,就明显感觉步伐虚浮,气息跟不上节奏。
“天生吃不胖……以后跟着练!”
他只能这么解释,声音有点发虚。
“吃不胖?嘿!”
邵贵发鼻腔里哼了一声,显然不信这种说辞。
“那是你没敞开肚皮吃过油水!在燕大当保安,肚里没油不行,冬天站岗更费热量。你小子啊,”
他拿起滚烫的搪瓷杯,呷了一大口热水,发出满足的吞咽声,
“我看,就是欠练!吃得也省!卫守才那老油条没告诉你?”
韩毅愣了一下,摇摇头:“卫哥……只说让我看好门。”
“嘁!”
邵贵发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那家伙,精就精在‘守嘴’上了!小韩,邵哥跟你说点实在的。”
他放下杯子,身体向前倾了倾,压低了些声音,眼神里多了点推心置腹的意味,
“这份工作,表面上看就是看个门、记个车、帮老师学生指指路。
其实门道不少。
你看这燕大,占地广吧?
分校区好几个,人员成分复杂。
外国留学生、学术大牛、官员子弟、真才实学的尖子生、当然也有混混考进来的……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得防着点。
偷自行车、混进宿舍楼推销劣质东西、甚至偷实验室零件的,以前都有!”
“咱保安队,分区巡逻,轮岗值班,有一套章程。
你新来的,就守好这东北门,这地儿偏,车辆进出相对单纯。
重点盯两种人:校外陌生面孔,尤其贼眉鼠眼往里溜的;再就是那种骑个三轮车冒充送货,想混进家属区的。
白天你看见生面孔,客气点问来意,登记。
晚上,尤其是十点闭门禁之后,态度要硬!
没有校内证件或者登记信息对不上,天王老子说情都不放行!
记住了?”
“记住了,邵队长!”
韩毅挺直了腰板,连忙应道。
邵贵发这番实在话,让他第一次对这工作有了更具体、也更庄重的感觉。
“再有,”邵贵发指指窗外,
“这燕园里,大小公司研究所也不少,就刚才说的‘果核’,还有西边那电子研究所,北门那边的化工学院搞的什么生物科技公司……
这些单位都有自己固定的车辆和运送时间。
特别是‘果核’,离咱们这门近,他们的车辆进出频繁。
你要留神他们的车牌特征……”
两人接下来便是在邵贵发的主导下,絮絮叨叨地聊起门岗上的门道细节。
邵贵发是个健谈的军旅出身汉子,说起那些年抓过的小偷、帮过迷路的老教授、拦住强闯大门的醉酒家属,故事一个接一个,夹杂着经验教训。
韩毅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把这些看似琐碎却无比宝贵的“江湖经验”默默记在心里。
邵贵发时不时看看腕上的老上海表,像是在等什么。
窗外夜色渐深,寒风拍打着门窗,但狭小的门卫房里因为这炉火的温度和人声的交织,竟也显出几分奇特的暖意和生动。
邵贵发估摸了下时间,笑着对韩毅说:“差不多了,再待会儿你可能就得……嗯,记两个人。”
他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掀开。
“邵队长,记什么?”
一个带着几分笑意的清朗男声先闯了进来。
韩毅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混杂着惊讶、感激和微微窘迫的情绪涌了上来。
来人身材挺拔,裹着一件剪裁合体的藏青色羊绒大衣,脖子上随意搭着条灰色围巾。
脸庞英俊,带着点大学生的青春气息,眼神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静和……锐利。
邵贵发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堆满了熟稔的笑意,
“哎哟!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我正跟小韩说,让他一定牢牢记住您小吴总的模样,以后进出校门不能耽误了您的事儿!”
小吴总?!
韩毅感觉脑袋瓜子嗡嗡的。
眼前这位……
不是那个在冰天雪地的服务区里,被他狠狠撞碎了车尾却分文未赔、还帮他解围的“倪石虎”倪恩公吗?!
一瞬间,几天前的风雪,刺耳的撞击声,那个绝望的自己,还有那辆几乎被撞成一堆废铁的奔驰车……
记忆碎片呼啸着冲进脑海。
而眼前这个提着现在看来真是诱人得很的剩菜、笑容温和的青年,就是当时那个如同神兵天降、拯救他于灭顶之灾的倪恩公!
怎么是果核小吴总?!
吴楚之手里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号加厚食品保鲜袋,透明的袋子里能看到一盒盒被打包好的饭菜。
他身后的门外还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鲜艳的红色呢子大衣,扎着高马尾辫,五官精致明艳的女生。
另一个看着年龄稍微大一些,穿着剪裁利落的深蓝色职业套装的都市丽人。
韩毅只觉得这位职业装女郎有点面熟,但门外光线不好,他也不敢凑上去仔细看。
“没什么,食堂今天准备多了,都是才做出来没多久的干净东西,扔了怪可惜的,给兄弟们添几口热乎的。”
吴楚之说着就把两个沉甸甸的袋子递了过来。
袋口敞着点缝隙,一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米饭的甜香立刻弥漫了小小的门卫房。
邵贵发两步并作一步赶紧接过,连声道谢:“谢谢小吴总!唉!您这……太周到了!我替大伙儿谢谢您嘞!”
那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邵贵发又转向吴楚之身后的两位女士,笑容满面:“小萧同学好!小刘部长,您也好!”
萧玥珈和刘蒙蒙笑着进了门房。
韩毅目光猛地一凝,他想起来了!
小刘部长?
前两天天在服务区!
倪石虎身边的女朋友!
不,现在知道了他不姓倪,姓吴!
他不傻,联想起老卫他们的话语,瞬间就明白了吴楚之的身份。
是果核科技的董事长!
是燕大……乃至全国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邵贵发热情地招呼还有些发懵的韩毅,“小韩!来来,认认人!这位是咱们燕大最大的骄傲之一,果核科技公司的董事长吴楚之,吴董事长!也是咱燕大的学生……自己人嘛,我们都习惯叫他小吴总,亲切!”
邵贵发着重强调了“亲切”二字。
吴楚之看着韩毅那副惊愕又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带着几分调侃,
“有缘啊,哥们儿!咱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了吧?”
韩毅这才完全回魂,赶紧把手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想上前握手,又觉得自己的手刚扒过饭不干净,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动作僵硬又局促。
邵贵发看看吴楚之,又看看韩毅的反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吴总,你们……认识?”
韩毅紧张地点点头,又看了看吴楚之,眼神里带着点犹豫和求证,“您……您不是……倪石虎,倪总吗?”
吴楚之听完,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抬手摸了摸自己挺直的鼻梁,笑意更深了,那笑容里带着点年轻人的狡黠和一丝善意的恶作剧,
“嗐!做好事嘛,用网名。没事,你叫我‘石虎’也行,听着顺耳。”
“小吴总您就是爱开玩笑!”
邵贵发精明得很,立刻打起了圆场,顺势化解了韩毅的尴尬。
“小韩,记牢了!以后小吴总,尤其可能深更半夜从这儿过,开门动作麻利点。”
韩毅立刻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是是是,队长,记住了!
倪……吴……小吴总您放心!”
他一时不知道该称呼倪总、石虎还是小吴总了。
吴楚之无所谓地摆摆手,目光随意地在门卫房里扫了一圈,落在韩毅放在一边的书上停留了半秒,随即收了回来。
“行了,邵队长,小韩,你们忙着。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就准备转身。
临走前,他的目光又看似不经意地瞟了韩毅一眼,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行!吴总您慢走!多谢您的夜宵!”
邵贵发连忙回应。
吴楚之点点头,没再多说,带着那两位明艳动人又气质迥异的女孩掀帘出了门卫房。
高马尾的女生出门前也好奇地瞥了韩毅一眼。
随着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寒风,也隔绝了那三道身影。
韩毅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刚才短暂的见面,不过两三分钟,信息量却巨大。
他的大脑飞快地处理着信息流,一个细节猛地浮现出来:
恩公左右的两位女士,和他身体的物理距离,似乎……有点过于近了?
韩毅下意识地跟着走出门卫房,隔着窗户玻璃,望向那即将消失在暮色中的三人背影。
燕京12月底的寒风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
三个人在冷风中行走,吴楚之走在中间,萧玥珈在他左侧,刘蒙蒙在他稍右后方一点。
三人并排走着,步伐节奏竟然相当一致。
要知道,男女的步幅和步速通常是不一样的。
韩毅敏锐地注意到,三人显然是在互相调整步伐。
吴楚之的步子似乎收敛了一些,那位小萧同学迈步的频率则加快了一点。
尤其是小萧同学,她的胳膊,几乎是轻轻擦着吴楚之的胳膊在摆动!
这绝非普通同学或者工作伙伴的正常社交距离!
那感觉……更像是一种亲密无间、习以为常的肢体习惯!
还没等韩毅心里的猜测成型,远处昏暗的路灯下,一幕更让他瞠目结舌的画面出现了。
只见吴楚之似乎很自然地右手绕到背后,精准地牵住了身后小刘部长那只戴着手套的手。
同时,他插在左边兜里的左手……掏了出来滑向了身侧,握住了小萧同学的手!
一个人!
同时!
牵了两个!!!
虽然灯光昏暗,角度也不算完美,但韩毅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没看错!
他清晰地看到小刘部长和小萧同学的手,都被一个熟悉的身影给牵着。
韩毅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差点被寒冷的空气呛到。
“我靠!”
一个词几乎要脱口而出!
恩公大佬牛逼啊!
这已经不是左拥右抱的问题了!
这是光明正大……齐人之福?!
就在他心神剧震,世界观受到剧烈冲击的时候,邵贵发厚重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韩毅一惊,回过神来。
“小韩,”
邵贵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透彻和沧桑,目光投向远处只剩下轮廓的三个背影,以及更远处,那几个如同融入黑暗的、警惕而沉默的保镖身影。
“看见没有?刚才吴总左边那个最年轻的女孩儿,叫萧~玥……珈。萧玥珈。”
邵贵发完成了对那个名字的介绍,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这名字你可得给记死喽,刻进脑仁儿里!她可不是一般人,是咱们学校萧亚军萧副校长的掌上明珠,心头肉!
搁在过去,那就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在燕大这片地界上,甭管你是在编的还是临时的,招惹谁都行,可千万别、半点都甭得罪这位姑奶奶!”
韩毅还沉浸在刚才看到的“一人牵两美”的震撼画面里,脑子里嗡嗡作响,此刻又听到“副校长”、“掌上明珠”、“金枝玉叶”、“姑奶奶”一连串重磅级的定语砸过来,整个人更懵了。
燕大副校长?!
这级别,在他这样的普通人眼里,已经是高不可攀的云端人物了。
恩公竟然……竟然同时牵了副校长的女儿和那个小刘部长的手?
这关系也太……
特么的刺激了!
邵贵发看着韩毅脸上那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看见了什么”的呆滞表情,知道这小子是被这连番的冲击震得失了魂。
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夹杂着理解与世故的微笑。
他重重地拍了拍韩毅的肩膀,这次是带着点安抚和告诫的意味。
顺着韩毅茫然呆视的方向,邵贵发伸手指了指正慢慢走向远处更深的夜色里,那三个如同融入暗影的人形轮廓。
“瞅见了没?那些人,”
邵贵发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讲述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小韩啊,记住哥这句话: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光景,那压根儿就不是咱们这个台阶、这个阶层该看、该想、甚或能琢磨明白的。”
他收回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又点点远处,仿佛在给韩毅脑中打上烙印,“把疑问、把惊讶,统统埋在这儿。”
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埋严实喽。甭问,更甭去外面瞎琢磨、瞎打听。
安安稳稳吃咱这份保安饭,平平安安过咱的日子,那才是正经道理!
走吧,回屋去,外面冻死个人!”
说完,邵贵发用力裹了裹身上已经有些旧了的军大衣,掀起门帘,带着一身寒气钻回了温暖的门卫房。
韩毅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这才猛地惊醒。
他下意识地最后望了一眼吴楚之消失的方向,眼前的风雪和远处黑影间,像是有一道冰冷坚固的屏障,将他与那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企及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用力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脸,韩毅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纷乱的思绪似乎也被这寒气冻结、沉淀了一些。
他默默地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跟着邵贵发的脚步回到了温暖的室内。
送走又闲聊几句、叮嘱他多穿点的邵队长后,门卫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油汀散热片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韩毅坐回自己的位置,目光落在摊开的注册会计师教材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公式,现在在他眼里竟然显得有些亲切。
那是一个规则清晰、逻辑分明、努力便有可能获得回报的世界。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试图把刚才看到的吴楚之、萧玥珈、刘蒙蒙以及那些保镖的影子从脑子里驱赶出去。
别人的世界再光怪陆离、瓜再香甜诱人,那终究是别人的风景,当个短暂的乐子看看也就罢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端稳自己手里这个刚捂热乎的饭碗。
能在这大学校园里找到这样一份能养活自己、还能学习的地方,已经是上天眷顾了。
更何况……那人是自己的大恩人!
韩毅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心里那点惊世骇俗带来的最后一丝别扭也烟消云散了。
恩公那么大的家业,又那么心善,愿意掏钱帮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
他这样的人家,就该兴旺发达,多子多福才对!
多娶几个媳妇,生他十个八个儿子继承家业,那不是天经地义、顶顶好的事儿嘛!
这么一想,韩毅心里瞬间敞亮了不少,甚至觉得恩公方才的“齐人之福”都变得合情合理、顺眼多了。
他不再纠结,低下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重新聚焦在眼前厚厚的书本上。
厚重的《会计》教材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笔记,字迹工整却带着一丝为了理解而留下的用力痕迹。
油汀暖风机低沉的嗡鸣与窗外呼啸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比,小小的门卫房成了冰天雪地里唯一温暖的知识方舟。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缓缓流淌。
当韩毅终于完成计划页数,揉着酸涩的太阳穴抬起头时,墙上的挂钟指针已悄然滑过深夜一点。
万籁俱寂。
窗外的风声似乎也疲倦了,不再那么凌厉地咆哮,只偶尔发出轻微的呜咽。
校园像是彻底陷入了沉睡,浓稠的黑暗沉沉地笼罩着一切。
油汀持续散发的热量让小小的空间温暖得有些燥闷,却也与玻璃窗外那个冰封的世界形成绝然的隔绝。
他小心翼翼地合上厚重的教材,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得来不易的安宁。
合拢书本的动作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满足和隐隐的兴奋。
仿佛每读完一页,距离那个清晰勾勒在脑海中的未来,就更近了一步。
然而,就在他准备收拾东西稍作休息时,刚刚被强行压下的记忆碎片,又像不甘寂寞的幽灵般悄然浮上心头。
吴楚之、倪石虎、果核科技、奔驰车、萧副校长、小萧同学、小刘部长……
尤其是那昏暗路灯下,那极其自然地、左右手同时牵住两个截然不同但同样动人的女子背影。
心绪忍不住再次翻腾。
恩公……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韩毅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窥探感。
邵队长说得对,那不是自己该窥视、能理解的世界。
就像飞鸟不懂深海之渊,蜉蝣难明星河之远。
可是,“果核科技”的logo偏偏印在那本设计考究的台历上,静静地躺在桌角。
而“果核”这两个字,在这座学府里又无孔不入,避无可避。
它们像一把无形的钥匙,不断触碰着他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和最深沉的无奈。
他拿起那本台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烫金的logo。
那触感冰凉光滑。
果核的一切,从一首街知巷闻的《盗将行》,到这小小日历彰显的设计感,无不透着一种锐不可当的锋芒和精心算计的……
高级。
这高级,与他手中翻旧的教材,身上廉价的棉袄,面前吃净的清汤寡水,隔着天堑。
一种混杂着由衷敬佩、自卑、难以名状的艳羡和微小火星般的不甘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
他佩服那个同龄人(或是大他几岁?)翻云覆雨的能力和胆魄,羡慕他能轻易掌控资源和人心所向,甚至……
带着某种隐秘而荒诞的想法,羡慕他那份可以同时拥有、并坦然牵起两位佳人的“资格”。
那资格背后,是财富,是地位,是无法想象的能力……
是他韩毅无法触碰的星辰大海。
“呵……”
他自嘲地低笑一声,轻轻把台历推远了一些。
那点微不足道的“羡慕”,很快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
他现在最需要的资格,是那张注册会计师证书。
是改变自己和家人命运的能力。
是哪怕未来能像老卫说的,在果核这样公司食堂里吃到真正的福利饭,也是现在不敢肖想的奢侈?
再次将目光投向书本封面那四个方正有力的黑体字——“会计”。
这才是属于他的、艰难但清晰的路径。
一页页,一行行,一道题一道题地啃下去,知识是沉默的阶梯,却是唯一能让他抓住的、通往那个模糊光明的抓手。
油汀的低鸣变得格外清晰。
他拧开装着凉白开的玻璃瓶,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稍稍平复了心绪。
然后,他再次翻开书本,摊开笔记。
这一次,所有的杂念都被强行摒除。眼前的文字和数字,才是他的战场,他的征途。
凌晨的寂静包裹着他伏案的身影,像一块投入深海的坚石。
窗外,北国最漫长的冬夜,还在无尽地延伸。
而他所在的门卫房那一豆灯火,微弱,却异常执拗地在寒夜中亮着,如同一个卑微却不肯熄灭的倔强信号。
……
燕大宾馆内,拥着刘蒙蒙的吴楚之轻轻的抽回了胳膊,悄然起身。
给熟睡中的大师姐压紧了被子,他理了理她还带着一些湿意的刘海,而后轻轻印上一吻。
睡梦中的刘蒙蒙,小脸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发出一声呢喃。
大师姐转职成女人后,主打的便是一个反差!
不过,吴王表示他很喜欢这样的反差!
人前敢不给他面子的大师姐,人后被他跪着狠狠的报复到全身都发抖……
那种滋味,倍儿爽!
吴楚之也不收回手,直到确定她熟睡后,这才站直了身体,蹑手蹑脚的遛出了房间。
不得不说,大师姐啥都好,就是战斗力……
太差!
关门的刹那,刘蒙蒙缓缓的睁开了眼睛,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这狗子说得好听,什么这段时间每天都陪我,结果就是这种陪法?
也不嫌累的慌!
浑身酸痛的她从枕头下艰难的掏出一副耳塞戴好后,转头边沉沉的睡了过去。
狗子太狠了,自己怎么求饶都不管用。
掏出房卡,熟练的打开隔壁房间的吴楚之,关门时便被一具娇躯给紧紧拥住。
……
乖乖趴在吴楚之胸口上的萧玥珈,手指并不老实的把玩着他的耳垂,嘴里说着闲话,
“臭哥哥,今天那保安就是前两天撞了你车的货车司机?”
吴楚之捉住萧玥珈那调皮的小手,放在嘴边吻了吻,这才说道,
“嗯,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挺有缘的。”
萧玥珈也是事后去办公室,就听见姜素素在和保险公司通话,她这才知道吴楚之出了车祸。
幸好,人没事。
听了刘蒙蒙的叙述,萧玥珈当时心里就觉得很奇怪。
以这坏男人的性格,显然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怎么就这么轻易的放过肇事司机。
这货可是开车道上遇见有车想要挤过来时,都会直接莽上去的主,最烦的便是不好好开车的人。
按照她对吴楚之的了解,在三者险不够的情况下,虽然不会说非得逼着别人赔偿全部损失,至少也会让肇事者有多少拿多少,给别人一个教训的。
怎么这次就做起老好人了,没让别人赔一分钱?
不过她也没来得及问,就见吴楚之坏笑一声,冲着她挑了挑眉头,“休息够了?”
小脸绯红的萧玥珈大骇,赶紧摇摇头,脸上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然而,这完全没个卵用。
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吴王也心知肚明。
她也知道她的臭哥哥心知肚明,吴王也知道她心知肚明。
于是,吴楚之便关掉了床头灯。
开玩笑,被和他心意想通的小月牙儿审下去,自己多半会露馅儿。
“臭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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