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章 伤兵营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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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喉咙干得要冒烟。

  耿忠的意识从混沌中浮起,第一个感觉就是渴。

  他试着动了动嘴唇,干裂的皮肤传来一阵刺痛。

  “水……”

  一个沙哑、微弱,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醒了?这娃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接着,一个粗陶碗凑到了他的嘴边,一股带着土腥味的凉水,缓缓流入他的口中。

  那水救了命。

  耿忠贪婪地吞咽着,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混乱的思绪也清晰了几分。

  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沟壑的脸。

  那是个老兵,身上穿着同样破旧的灰布军装,正小心翼翼地给他喂水。

  “娃,你命真大。”

  老兵见他喝完,把碗收了回去,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

  “团长把你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时候,俺们都以为你挺不过来了。”

  团长?

  耿忠的心猛地一跳。

  “是……李云龙团长?”他试探着问,声音依旧虚弱。

  “嘿,除了咱李团长,这晋西北还有谁敢叫这名号?”

  老兵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俺们是新一团的。娃,你好好歇着,能活下来就是天大的运气。”

  新一团……李云龙……

  耿忠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强撑着,想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大爷,今年是……民国多少年了?”

  老兵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解。

  “民国二十九年啊,你这娃,莫不是被鬼子吓傻了?”

  民国二十九年。

  公元1940年。

  苍云岭战役,平安县城,李家坡战斗……

  一个个只存在于屏幕和文字中的名词,此刻化作了沉甸甸的现实,压得耿忠喘不过气。

  他真的,回不去了。

  激动?恐惧?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胸中交织,最后都化为了一阵苦笑。

  激动的是,他见到了活的传奇。

  恐惧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个人命不如草芥的年代,活到明天。

  窝棚里很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

  血的腥气、伤口腐烂的臭气、汗味、草药味,还有泥土的潮气,混杂在一起,刺得人鼻子发酸。

  这里就是新一团的伤兵营。

  耿忠躺在一堆还算干爽的稻草上,这已经算是最好的待遇了。

  周围,此起彼伏的,是压抑不住的呻吟和咳嗽声。

  没有病床。

  几十号伤员,就这么横七竖八地躺在稻草铺成的地铺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甚至只是自己的破棉袄。

  一个卫生员正端着一碗浑浊的盐水,用一块看不出原色的布,擦拭着一个战士大腿上化脓的伤口。

  那战士的脸白得像纸,嘴唇被咬得全是血印,却一声不吭。

  另一个战士的胳膊上缠着绷带。

  那根本不是绷带,只是一条从衣服上撕下来的破布条,上面渗出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褐色。

  “他娘的,等老子伤好了,非得再拧下两个鬼子脑袋当夜壶!”

  一个断了腿的汉子,正低声跟旁边的人吹牛。

  “就你?等你好了,俺早宰了七八个了!”

  旁边的独臂伤员不屑地反驳。

  艰苦,落后,原始。

  但这里没有绝望。

  战士们的脸上,虽然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粗粝的、野蛮生长的乐观。

  这种精神,让耿忠这个来自和平年代的灵魂,感到了深深的触动。

  也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割裂感。

  他脑子里装着一整个时代的工业结晶,装着无数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

  可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幸存者。

  突然!

  “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毫无征兆地划破了伤兵营脆弱的平静。

  那叫声凄厉、扭曲,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恐惧。

  窝棚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齐刷刷地朝声音的来源望去。

  耿忠也被人扶着,勉强坐起身,循声看去。

  在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战士,正躺在草堆上疯狂地抽搐。

  他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向后反弓着。

  脖子僵硬后仰,后背死死地挺起,只有后脑勺和脚后跟支撑着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硬弓。

  他的牙关咬得死死的,脸上的肌肉全部扭曲在一起,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头发。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全是血丝和无边的惊恐。

  耿忠只看了一眼。

  仅仅一眼。

  他的瞳孔就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中炸响。

  破伤风!

  在二十一世纪,只需要一支几块钱的TAT(破伤风抗毒素),或者及时的清创,就能轻易解决的问题。

  可是在这里,在这个缺医少药的1940年。

  这就是死神的宣判书!

  “快!快按住他!”

  一个年长的卫生员,应该是这里的负责人,正焦急地大喊。

  几个战士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想要按住那个年轻战士抽搐的身体。

  没用!

  破伤风痉挛发作时,肌肉的力量是惊人的。

  那年轻战士的身体,像一块钢铁,根本按不住。

  “撬开他的嘴!快!把药灌进去!”

  老卫生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草药汤,急得满头大汗。

  一个战士拿来一根筷子,想要撬开年轻战士的嘴。

  “咔嚓”一声。

  筷子应声而断。

  年轻战士的牙关,纹丝不动。

  “换撬棍!他娘的!”

  一个干部模样的战士吼道。

  耿忠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撬开嘴?

  就算撬开了,灌进去那碗不知名的草药汤,又有什么用?

  那是破伤风梭菌!

  是厌氧菌感染产生的神经毒素,在破坏他的中枢神经!

  这根本不是几碗草药能解决的问题!

  盘尼西林……

  青霉素!

  哪怕是最粗制滥造的青霉素,只要能注射进他的身体,就能杀死那些细菌,就能救他的命!

  可现在,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年轻的、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被一种在他看来愚蠢可笑的病菌,折磨至死。

  这种无力感。

  这种“我知而我不能”的巨大煎熬,像无数只蚂蚁,疯狂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的拳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团长来了!”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李云龙和张大彪,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李云龙的脸色铁青,他快步走到那个抽搐的战士面前,看着他痛苦的模样,一言不发。

  “老王,怎么样了?”

  张大彪蹲下身,急切地问那个老卫生员。

  “不行……不行了……”

  被称作老王的老卫生员,颓然地放下了手里的药碗,满脸的绝望和愧疚。

  “这娃是在马家村冲锋的时候,被弹片划了腿,伤口不大,谁能想到……就染上了这要命的‘抽风病’……”

  “这是中了邪了!是邪气入体啊!”

  老王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用尽了办法,驱邪的汤药也灌了,烧酒也擦了……没用啊!团长,我对不起你,没保住你的兵……”

  李云龙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那个战士的身体,在剧烈的抽搐后,一点点瘫软下去。

  呼吸,越来越微弱。

  最终,李云龙猛地转身,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

  “他娘的!”

  一声压抑的怒吼,充满了不甘和暴躁。

  周围的伤员,都默默地低下了头,有的甚至撇过脸去,不忍再看。

  整个伤兵营,死一般的沉寂。

  老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李云龙面前,低着头,声音嘶哑。

  “团长……”

  “没救了。”

  “准备……准备后事吧。”

  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耿忠的心上。

  准备后事?

  不!

  不能!

  他有救!

  他才十七八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只是被一颗小小的弹片划破了腿!

  他不该就这么死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耿忠的脑海中疯狂滋生,盘旋,壮大!

  不!有救!一定有救!

  青霉素……只要有青霉素就行!

  哪怕是发霉的馒头,发霉的橘子皮!

  只要能培养出菌种,只要能粗略地提炼出来!

  就有希望!

  一定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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