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一碗浑水,看清了世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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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进来吧。”徐春生推开一扇用木板拼凑、会发出“吱呀”呻吟的门。

  孔长瑞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跟着走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一股子浓重的霉味、苦涩的药味和长期不通风的酸腐气味,瞬间将他包裹。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屋里的陈设,就先看到一个约莫四五岁,光着屁股蛋,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正躲在门后,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好奇又胆怯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徐春生也瞧见了,老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透着几分尴尬。

  “公子见笑了,家里穷,没钱给娃儿置办像样的衣裳。”

  孔长瑞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想起了《礼记》中的“衣冠整齐”,想起了老师教导的“非礼勿视”,胸中一股郁气上涌,脱口而出。

  “有辱斯文!”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无法掩饰的厌恶。

  那光屁股的小男孩似乎被他的语气吓到了,猛地缩回了徐春生的腿后。

  徐春生听了,只是摇了摇头,也没生气,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满是生活的疲惫与无奈。

  他指了指里屋那张用木板搭成的床铺,床上躺着一个面黄肌瘦、气息微弱的妇人,似乎是听到了动静,正费力地想撑起身子,却只能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

  “那是我老婆子,之前从辽东逃难的时候饿坏了身子,一直就这么躺着,离不开人了。”

  他又指了指那个躲在他身后的光屁股小孩。

  “这是我孙子,他娘……路上没熬过去,饿死了。”

  老人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可这平淡之下,却藏着让孔长瑞心脏发紧的沉重。

  “我大儿子和二儿子,在辽东老家,守城的时候,让鞑子给砍了。”

  “就剩下个小儿子,现在在矿上干活,还没回来。”

  “唉……”老人长叹一声,“要不是陛下开恩,让咱们这些从辽东跑出来的流民在这有个落脚的地方,管吃管住,老汉我这条命,早就跟咱儿媳妇儿一样,饿死在半路上了哩。”

  孔长瑞听着,脸上的神情瞬间万变。

  从不屑,到震惊,再到茫然无措。

  辽东、鞑子、饿死……这些只在他看的书卷奏报里出现过的冰冷字眼,此刻化作一个活生生的,满脸沧桑的老人,用最朴实的话,将一幅血淋淋的画卷展现在他面前。

  他不得不承认,那个被他痛斥为暴君的皇帝,对这些最底层的百姓,确实是天大的恩德。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半晌,才从干涩的嘴里挤出几个字。

  “老爷子……节哀。”

  “嘿嘿。”

  徐春生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

  “哀啥?能活下来,就是老天爷保佑了!比起那些埋在路边,被野狗刨出来的,我们爷孙俩算是掉进福窝里了!”

  他说着,指了指墙角一个缺了腿,用几块碎砖头垫着,油光发亮,布满裂纹的破板凳。

  “来,公子,坐。”

  孔长瑞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板凳上。

  嫌弃。

  深入骨髓的嫌弃。

  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他这辈子,坐过最差的,也是用梨花木打的仆役凳。

  让他坐这种不知沾了多少年汗渍污垢的东西?

  简直比让他去矿井最深处挖煤还难受!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身一尘不染的儒衫在此刻显得格外扎眼,与这间破屋格格不入。

  徐春生也不催他,就那么看着他,眼神平静,却仿佛能看穿他心底所有的挣扎。

  屋里的光屁股小孩,也歪着脑袋看着他。

  连床上那个病恹恹的老妇人,也投来了费力的目光。

  三道视线,像三座大山,压得孔长瑞喘不过气。

  他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他想起了在金殿之上,皇帝居高临下问他的那句话。

  “你,种过地没有?”

  他想起了自己那番掷地有声、引以为傲的回答。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可现在,他这个“劳心者”,却连一个“劳力者”家里最普通的一张板凳都不敢坐。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自己满口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却连真正的“民”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孔长瑞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挣扎、嫌弃与高傲,如同被巨浪拍碎的礁石,轰然崩塌。

  他缓缓地,郑重地,撩起自己视若珍宝的衣袍后摆,在那张破旧的,垫着砖头的板凳上,在一声轻微的“嘎吱”声中,坐了下来。

  坐下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又仿佛得到了什么。

  屋子里一片寂静。

  徐春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化为一丝释然。

  他点了点头,转身从黑乎乎的陶罐里,倒了一碗浑水,递了过去。

  “坐下了……就好。”老人的声音依旧沙哑,“这路啊,不好走。坐下歇歇,明天,还有活儿要干呢。”

  就在这时,屋门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个浑身漆黑,只剩下一双眼白和一口白牙在闪烁的年轻人,弯着腰走了进来。

  他身上那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短褂,被煤灰和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岩石般结实的肌肉线条。

  一股子浓烈的汗臭味和煤灰的呛人气味,瞬间冲散了屋里原有的复杂气味,成了绝对的主宰。

  “爹,我听说咱村里来了好多读书老爷?咋回事儿啊?”

  年轻人的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子矿井下喊号子练出来的穿透力,在这小小的茅屋里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躲在徐春生身后的光屁股小孩,一看见这年轻人,立刻发出一声欢快的叫喊,像只小泥鳅一样蹿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年轻人的大腿。

  “小叔!”

  “哎!”

  年轻人咧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随后伸出那双满是老茧和黑色裂纹的大手,在自己同样漆黑的裤子上使劲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他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小块黄澄澄的糍粑。

  “逸哥儿,快吃,今中午矿上发的,奖励咱干活最卖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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