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忠魂砺剑

最新网址:http://www.bixia5.cc
  忠魂砺剑

  渝城的晨雾还没散净,

  较场口的烧饼摊前已围了七八个人。

  王老汉的铜锅里飘着麦香,

  面团在铁钳下翻出金黄的边,

  他却总把笊篱往凉处挪——今儿个天儿怪,

  往常这时候早该听见军校的号声,

  可满街的黄包车都耷拉着车把,

  坐车的人攥着报纸角,

  油墨香里混着松枝燃烧的苦气。

  “张将军怕是真没了。”

  穿短褂的挑夫蹲在墙根,旱烟锅敲着青石板,

  火星子溅在“国府追认陆军上将”的标题上。

  茶馆里的说书人今早没敲醒木,

  抱着三弦儿哼《满江红》,

  调门儿走得比嘉陵江的水还慢,

  茶客们的盖碗磕在桌上,响得像送葬的铜钹。

  卖报的小厮跑过石板路,布鞋底子拍得生响:

  “看报看报!

  张上将将军殉国细节——”

  话没说完,街角的糖画摊子“当啷”摔了铜勺,

  穿开裆裤的娃娃哇地哭起来,他娘边哄边抹泪:

  “将军没了,咱娃儿以后……”

  朝天门码头上,江风卷着水汽扑上石阶。

  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女学生们捧着白菊,

  花瓣上的露水混着眼泪,

  滴在“精忠报国”的横幅上。

  英国领事馆的轿车驶过,

  车窗摇下条缝,金发领事望着夹道的人群,

  听见翻译低声说:

  “三天前校长在中枢会议上拍了桌子,

  何部长的报告还没念完,

  就有人摔了钢笔。”

  车轮碾过梧桐叶,树影斑驳里,

  挑着桐油桶的脚夫突然喊了声:

  “张将军的灵柩要是从江上来,

  咱们得拿新船接!”

  四周此起彼伏的应和,惊飞了栈桥上的水鸟。

  国府办公厅的落地窗映着西装革履的身影,

  校长的指甲掐进黄花梨桌面,

  听着戴局长汇报宜昌失守的细节。

  “张总司令带着特务营冲了三次”,

  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最后在南瓜店……身中七弹。”

  烟灰落在卷宗上,校长的钢笔悬在“追授陆军一级上将”的文稿上,

  墨水滴在“忠勇”二字中间,晕开个深黑的疤。

  走廊传来皮鞋声,何部长的参谋部副官抱着作战图,

  图纸边角上还沾着鄂西的红土,像没擦干净的血。

  此刻古之月趴在教室窗台上,鼻尖蹭着木框上的桐油味。

  嘉陵江在远处闪着鳞光,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

  扉页上“张上将”三个字被手指磨得发毛。

  去年在长沙受训,张将军来讲话,皮靴上的泥点子还没擦,

  开口就是山东腔:

  “咱当兵的,脑袋别在腰带上,不是为了让人夸句好汉,

  是让老百姓能在屋里头喝口热汤。”

  此刻楼下的槐树正开花,

  白瓣儿落在操坪的石砖上,

  像撒了满地未烧完的纸钱。

  “亮子,你说张将军咋就……”

  古之月转头,看见徐天亮正把帆布绑腿解了又系,

  金陵腔里带着股子狠劲:

  “枣宜会战开打前,我一个亲戚在五十九军当排长,

  说总司令把亲笔信都发下去了,

  ‘今日战死者,决无悲观’——”

  他突然噤声,盯着远处校门外抬进来的竹筐,

  里面堆着各地寄来的慰问品,

  咸蛋的盐味混着烟叶的辣,在风里飘成团雾。

  穿灰布衫的伙夫跟着筐子走,嘟囔着:

  “老百姓把压箱底的红糖都寄来了,

  说是给咱军校生补身子。”

  上课铃响得比往常沉,像口老钟坠在雾里。

  张教育长夹着教案进来,布鞋底子蹭过地板,

  合肥话带着股子火烧火燎的劲:

  “龟儿子些,都耷拉着脑袋做啥?

  张总司令的灵柩还在长江上漂着呢,你们倒先替他哭丧了?”

  他把教案拍在讲台上,震得粉笔盒跳起来,

  “昨儿夜里老子去了趟十八梯,卖酸辣粉的王老汉说,

  他儿子在张将军部队里当伙夫,撤退时背着三个伤员跑了二十里——

  你们说说,啥样的官儿,能让弟兄们拿命换命?”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吊扇的吱呀声。

  古之月盯着张教育长磨破的袖口,

  突然想起在渝城见过的伤兵,

  缠着绷带还举着张将军的照片:

  “我们师长说了,跟着总司令,

  死了也能睁着眼看鬼子退回国!”

  他站起来,苏北话带着点颤:

  “《孙子兵法》里说,将者,智信仁勇严——”

  “打住!”

  张教育长突然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里漏出风,

  “少跟老子拽文,老子问的是,

  你们这些将来要带弟兄们上战场的,

  凭啥让人家把后背交给你?”

  徐天亮的手指敲着桌面,

  金陵话像敲在钢板上:

  “前年在苏州河,我看见个连长,

  自己抱着马克沁机枪守桥头,

  全连弟兄没一个退的——

  后来才知道,他战前把全连兄弟的家信都收着,

  说‘要是老子死了,这些信就寄到老家报丧’。”

  他顿了顿,看见张教育长的眼神软了些,又接着说:

  “可光靠义气够吗?

  咱们的枪不如鬼子的快,炮不如鬼子的准,

  上个月在宜昌,咱们一个师的迫击炮炮弹,

  还没鬼子一个联队的多——”

  “所以就该把弟兄们往火坑里推?”

  古之月突然插话,袖口蹭过砚台,墨汁染脏了白制服袖口,

  “关云长温酒斩华雄,靠的不是刀快,

  是弟兄们信他能带着大伙活着回来!

  张将军带着特务营冲锋时,

  喊的是‘弟兄们跟我来’,不是‘弟兄们给我上’——”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

  耳尖发烫,却看见张教育长冲他眨了眨眼,

  合肥话里带了丝赞许:

  “龟儿子,嗓门倒像个带兵的。”

  窗外的槐花香突然浓了,

  不知哪儿飘来阵炒辣椒的香味,

  混着远处码头的汽笛。

  张教育长忽然转身,

  在黑板上写下“将才”两个大字,粉笔断成两截:

  “老子不管你们是念过四书五经,还是喝过洋墨水,

  记好了——能带兵的,首先得让弟兄们知道,

  你张教育长的脑袋,跟他们的拴在同一根裤腰带上。”

  他敲了敲黑板,

  “上个月在綦江,有个排长克扣军饷,

  老子让人把他绑在操场晒了三天,

  末了问他知道错哪儿不,

  龟儿子说‘弟兄们少吃两口没啥’——”

  他突然冷笑,

  “没啥?等他被弟兄们用草鞋抽的时候,

  就知道啥叫‘没啥’了。”

  下课铃响时,古之月摸着笔记本上的“智信仁严勇”,

  听见徐天亮在耳边说:

  “你刚才说的‘信’,

  要是没粮食没枪,

  光靠嘴皮子,弟兄们能信?

  前年在淞沪,我亲眼看见周连长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伤兵,

  自己啃树皮,后来全连宁可跟着他突围,也不缴械——”

  他突然停住,望着张教育长走出教室的背影,低声说:

  “可张将军那样的官,全中国能有几个?”

  暮色漫进教室时,古之月看见校工在操场西北角烧纸钱,

  火光映着天上的星子。

  他摸出兜里的半块烧饼,掰成两半,递给徐天亮:

  “刚在伙房看见的,王师傅说给咱留的。”

  咬下一口,麦香里混着焦糊味,

  像极了张将军在长沙训话时,

  腰间挂着的那个豁口搪瓷缸里的麦糊。

  远处传来熄灯号,却比往日拖得长,像段没唱完的挽歌。

  徐天亮突然站起来,望着江面方向:

  “过段时间灵柩该到了吧?”

  风掀起他的制服领口,露出里面褪色的旧衬衫,

  领口磨得发毛,却洗得发白。

  古之月没说话,盯着操场上渐渐熄灭的火光,

  忽然想起张将军说过的话:

  “咱中国这么大,亡不了,

  就因为有这些肯把命贴在国土上的汉子。”

  他摸了摸袖口的墨渍,突然觉得那团黑,

  像朵开在白制服上的花,血浇出来的花。

  是夜,渝城的灯火比往日暗了三分。

  较场口的烧饼摊收了锅,

  王老汉对着嘉陵江方向鞠了三个躬,

  炉灰里还埋着没烤完的饼子,

  香气混着水汽,飘向看不见的远方。

  英国领事馆的轿车再次驶过,

  翻译望着窗外的点点烛火,轻声说:

  “他们说,张将军的灵柩路过宜昌时,

  百姓们跪在江边,连鬼子的飞机都没敢下来炸。”

  车轮碾过满地槐花,像碾过一地未寒的血。

  张教育长在办公室里对着煤油灯,翻看着学生们的作业。

  古之月写的“智信仁严勇”旁,

  他用红笔圈了又圈,最后在末尾批了句:

  “光知道书上的理儿不够,

  得知道弟兄们脚上的泡。”

  徐天亮的作业里,

  “军事素质”“装备革新”几个词被划了横线,

  旁边注着:

  “没了弟兄们的命,啥都是空的。”

  他吹灭油灯,听见远处江面传来低沉的汽笛,

  像头牛在雾里哀鸣,那是接张将军回家的船。

  第二天清晨,军校的号声格外清亮。

  古之月站在队列里,看见张教育长胸前别着朵小白花,

  布鞋换成了皮靴,却还是旧得发亮。

  当长江方向传来三声礼炮时,所有人都望向江面,

  雾散了,阳光照在白幡上,

  “张上将,将军千古”几个大字在风里飘,

  像他生前带的兵,虽死犹战。

  张教育长突然转身,合肥话带着从未有过的庄重:

  “龟儿子些,记好了——将来你们带的兵,

  不是数字,是爹妈生养的血肉之躯。

  你们要让他们知道,跟着你们,能打跑鬼子,能活着回家,

  能让自家老娘在村口看见时,笑出声来。”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每个学生,

  “下个学期开始,老学员带新学员,最拔尖的那个——”

  他看向古之月和徐天亮,嘴角扯出丝笑,

  “老子要让他知道,啥叫中国军人的骨头。”

  解散时,徐天亮拍了拍古之月的肩,金陵话里带着笑:

  “听见没?张教育长要咱们带新兵了。”

  古之月望着江面上的白幡,忽然想起张将军在武汉说的最后一句话:

  “孩子们,好好学,将来带弟兄们打回去。”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

  忽然觉得那些字不再是墨写的,

  是血,是千万个像张将军那样的人,

  用命刻在他们骨头上的字。

  嘉陵江的水还在流,带着落花,带着纸钱,

  带着千万人的惦念,向东方流去。

  那里,有尚未熄灭的战火,

  有等着他们的弟兄,有必须赢的仗。

  而此刻,在渝城的军校里,

  少年们的血,正像江水下的暗潮,涌动着,

  等待着,终将化作惊涛,拍向那片被践踏的土地。
  http://www.bixia5.cc/book/14454/18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bixia5.cc。笔下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bixia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