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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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债血偿

  阵地中央,榕树巨大的气根虬结盘错,像无数条从地狱伸出的手臂,勉强撑起一小片相对干燥的空间。

  树根下,一小堆篝火在潮湿的空气里挣扎跳跃,火光微弱,映照着几张沾满硝烟、泥污和沉重悲伤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伤口的腐臭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还有一种更压抑的——死亡的气息。

  李定国半蹲着,军装后背湿透,紧贴着嶙峋的脊梁骨。

  他沾满泥污的手,紧紧握着一只冰冷、僵硬的手。

  那是西线阵地上那位重伤的排长,姓方。

  方排长躺在临时铺开的雨衣上,腹部缠着的厚厚绷带早已被深褐色的血彻底浸透、板结。

  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微微翕动着,眼神涣散,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人。

  “营……营座……”

  方排长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气若游丝,

  “阵……阵地……保住了……没……没丢吧?”

  “保住了!老方!阵地保住了!”

  旁边仅存的一营另一个连长,一个胡子拉碴、左臂吊着绷带的汉子,声音嘶哑地抢着回答,眼眶通红,

  “鬼子……鬼子被打退了!

  退得干干净净!

  你放心!”

  “对!保住了!

  狗日的小鬼子不经打!

  咱们一个反击,杀得他们屁滚尿流!”

  另一个手臂也缠着绷带的排长凑近了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点,但颤抖的尾音出卖了他。

  方排长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他嘴唇蠕动着,声音更低了,断断续续,如同梦呓:

  “……好……好……保住了就好……

  弟兄们……没……没白死……

  我……我想……想家……了……

  想……想俺娘……蒸的……榆钱馍……香……真香……”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渐渐失去了最后的光彩,空洞地望着榕树巨大树冠缝隙中那灰蒙蒙、飘着雨丝的天空,

  “……打……打回……中国去……回……回家……”

  “老方!老方!”连长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

  “排长!你撑住!

  医护兵!再想想办法!”

  那个手臂缠绷带的排长嘶声吼着。

  然而,方排长紧握着李定国的那只手,猛地一松,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头,也软软地歪向一边。

  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对家乡味道的眷恋,凝固了。

  眼睛,依旧空洞地睁着,望着那永远无法再看到的故乡天空。

  篝火“噼啪”爆出一朵微弱的火星,映照着方排长那张失去生气的、年轻却已布满沧桑和痛苦的脸。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雨丝落在阔叶上单调的“沙沙”声,和远处伤兵压抑的呻吟。

  “操他姥姥——!”

  郑三炮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湿漉漉的树根上!

  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泥水流淌下来。

  他河南腔调的怒吼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恨意,像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小鬼子!老子日你八辈祖宗——!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啊——!”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方排长冰冷的遗体,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沟壑。

  古之月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榕树主干。

  雨水顺着他的帽檐不断滴落,流过他棱角分明、紧绷如岩石的脸颊。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

  他紧紧攥着手中那支普通的春田步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咸的铁锈味。

  徐天亮蹲在火堆旁,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枝。金陵腔调此刻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排长……走好……这顿酒……兄弟我……记下了……”

  他猛地将枯枝狠狠折断,丢进火堆,溅起几点火星,

  “狗日的小鬼子……等着……都给老子等着!”

  孙二狗也红着眼圈,河南话硬邦邦地砸在地上:

  “老方兄弟……放心走!

  你的仇……弟兄们替你报!

  十倍!百倍!让狗日的拿命来填!”

  悲愤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榕树下每一个人的心头。

  方排长最后那声“回家”的呓语,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这些早已远离故土、浴血拼杀的汉子们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篝火跳跃,光影在他们沾满血污、写满疲惫和仇恨的脸上晃动,勾勒出一幅无声的祭奠图。

  李定国缓缓站起身。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刻骨的冰冷和坚毅。

  他轻轻拂去方排长脸上沾着的泥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

  然后,他挺直了那似乎被千斤重担压弯的脊梁,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打破了死寂:

  “报损!”

  这冰冷的两个字,瞬间将众人从悲恸的深渊拉回残酷的现实。

  重机枪连连长张德胜第一个上前一步,脸上那道刀疤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他声音像砂纸摩擦,带着重机枪手的硬气:

  “报告营长!重机枪!

  六挺‘老黄牛’(勃朗宁)!

  除了东线那挺枪架被鬼子步兵炮崩歪了点,有点晃荡,修修还能用!

  其他五挺,全须全尾!

  弹药……损耗三成!

  够打几场硬的!”

  他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

  “人……折了六个兄弟!

  伤了十三个!

  都是……好样的!”

  “报告营长!”

  古之月上前一步,苏北口音低沉平稳,但眼底的火焰未熄,

  “东线阵地!

  步兵损失八人!

  阵亡……三人!

  伤五人!

  装备无重大损失。

  弹药消耗过半。”

  郑三炮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泥水,瓮声瓮气地接道,河南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悲痛和疲惫:

  “西线……西线阵地……损失……二十三人!”

  他声音哽了一下,用力吸了口气,

  “阵亡……七人!

  包括……包括方排长!

  重伤六个,轻伤十个!

  布伦机枪打坏一挺!

  弹药……快见底了!”

  “南北两侧,鬼子没动静,无损失!”

  一营仅存的连长和另一个排长也立刻报告。

  伤亡数字如同冰冷的铅块,砸在每个人心上。

  短短半天激战,又有几十个活生生的兄弟,变成了冰冷的数字和名单。

  李定国沉默着,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悲愤却依旧坚毅的脸。

  篝火在他眼中跳动,映照着铁一般的决心。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西线阵地!

  由侦察连三排长郑三炮接替指挥!

  务必守住!”

  “是!”

  郑三炮挺直胸膛,眼中悲愤化为决绝。

  “南侧阵地!

  王排长(手臂缠绷带)!”

  “到!”

  “北侧!

  李排长(一营仅存的排长)!”

  “在!”

  “你二人,各自负责!

  务必警惕!

  严防鬼子偷袭!”

  “是!”

  “东线阵地!”

  李定国的目光落在古之月身上,

  “由侦察连连长古之月全权负责!

  你那里是鬼子重点进攻区域,守住门户!”

  “明白!”

  古之月沉声应道。

  “一营刘连长!”

  李定国看向那个吊着绷带的连长,

  “你带伤,坐镇榕树营部!

  指挥树上轻重机枪!支援四方!”

  “营座放心!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树上的枪眼就盯着鬼子!”

  刘连长咬着牙,用力点头。

  “张连长!”

  李定国最后看向张德胜,

  “重机枪调配!60迫击炮阵地!

  交给你!哪里吃紧,火力就顶到哪里!”

  “营长放心!

  老张的机枪和炮,指哪打哪!

  绝不含糊!”

  张德胜拍着胸脯,刀疤脸在火光下跳动。

  命令清晰,责任明确。残存的指挥骨架,在巨大的伤亡和压力下,被李定国强行支撑、弥合起来。

  榕树下弥漫的悲愤,开始转化为一种更加内敛、更加深沉的杀意。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火堆旁沉默的徐天亮猛地抬起头,金陵腔调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躁动和不甘:

  “营长!老这么缩在壳里挨揍,不是个事儿啊!

  小鬼子想来就来,想打就打,咱们弟兄的血……流不起啊!”

  他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

  “我在渝城军校那会儿,教官可没少灌游击战的汤!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十六字真言!

  咱们不能光跟着鬼子的鼓点跳舞!

  得让他们也尝尝睡不安生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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