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老八我的生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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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厂区的圣诞树亮起来时,我在传达室的墙上贴满了诗稿。那些泛黄的纸张像一群归巢的白鸽,安静地栖息在斑驳的墙面上。

  红色的皱纹纸花是我用食堂包饺子的边角料做的,一朵朵环绕着稿纸,像给每个字系上了红围巾。

  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正放着《铃儿响叮当》,机械版的旋律混着车间的噪音,竟有种奇特的和谐。

  小姨子带着女儿来厂里办年货那天,雪下得正紧。我老远就听见倩倩的笑声,清亮得像车间里新磨的钻头。

  她们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寒气,小姨子的棉帽上积着雪,眉毛结着霜,活像圣诞卡上的雪人。

  "老爸,你这诗写得真好!"倩倩指着墙上那首《铣床谣》,眼睛亮得像车床上的切削液,"比我们课本里的还有劲。"

  她摘下手套去摸纸上的字迹,指尖在"钢铁"两个字上停留,好像能摸到字的温度。

  我把刚写的《车间年历》递给她,纸页还带着钢笔的余温。"给,新年礼物。"

  小姨子凑过来看时,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尿骚味,混着养老院消毒水的气息。

  她的手指点着"铁屑"两个字,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黑渍:"这词用得准,跟咱干活时溅起来的一模一样。"

  我笑着给她一杯开水。那些皱纹像车床上的电路图,记录着十年的夜班和妻子的医药费。

  火光在她瞳孔里跳动,让我想起去年车间事故时,焊枪溅起的那些金色火花。

  "爸,你看这句!"倩倩突然叫起来,她念诗的声音像清晨的广播,"'铣床的齿轮咬碎了旧岁/新的铁屑在卡盘上/开出了春天的花'——老爸你把车床写活了!"

  她兴奋地跺脚,劳保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

  我们笑起来,呼出的白气在传达室里交织。

  窗外,雪片扑打在玻璃上,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齿轮在转动。

  食堂方向飘来炸丸子的香气,混合着钢铁的冷冽,构成独特的厂区年味。

  倩倩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老爸,我能抄几首吗?我们文学社老师肯定没见过这样的诗。"

  她的笔记本封面上贴着明星贴纸,内页却工整地抄满了车间安全守则——是个在工厂和校园间穿梭的孩子特有的矛盾美感。

  "随便抄。"我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用铁夹子夹着的稿纸,"这儿还有更好的。"

  最上面那首《夜班手记》写着:"车间的灯是倒扣的月亮/工人的影子在上面/浇铸成银河"。

  小姨子凑过来看,她的呼吸带着惊叹和炫目:"你大诗人,把你们上夜班写得跟登月似的。"

  但她眼睛一直没离开那页纸,我知道她读懂了。就像读懂车窗的异响,读懂妻子日渐模糊的呓语。

  她们临走时,雪下得更大了。小姨子把福利油和米绑在电动车后座,动作熟练得像在车间装夹具。

  女儿把抄满诗的笔记本小心地塞进怀里,贴着胸口的位置。"老爸,明年我给你带我们学校的诗刊!"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格外清脆。

  我看着她们的电动车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色的轨迹,像诗歌的分行。

  传达室的暖气片滋滋作响,墙上的诗稿轻轻颤动,仿佛在与远去的引擎声告别。

  除夕夜,我在厂里守岁。整个厂区空荡荡的,只有保卫科亮着灯。我把老伴的相框擦得锃亮,摆在诗稿旁边。

  相片里的她扎着两条麻花辫,站在厂门口的老槐树下笑——那是我们刚谈恋爱时拍的。

  手机震动起来,是小姨子发来的照片。他二姐坐在轮椅上,穿着件崭新的红棉袄,手里拿着个皱巴巴的苹果。

  那是小姨子早上特意削的,削得坑坑洼洼——她的手从来握不稳水果刀。倩倩在旁边比着剪刀手,背景里的电视正放着春晚,主持人鲜红的嘴唇在模糊的像素中依然醒目。

  我给照片配了句诗,发了回去:"所有的忙碌都有归宿/就像机器总会找到它的齿轮"。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窗外突然亮起来——第一束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照亮了厂区的烟囱。

  那些沉默的巨人在绚烂的光影中苏醒,又很快隐入黑暗。

  远处养老院的灯火依稀可见,像一串散落的珍珠。我想象小姨子正在那里给老婆喂苹果,果肉刮成泥,小心地送进她不再认得滋味的嘴里。

  倩倩可能正在读我写给她的诗,用年轻人特有的方式理解着父辈的铁与火。

  摸出钢笔时,金属的冰凉让我打了个颤。

  新稿纸洁白得像初雪,我写下第一行字:"厂院里的梧桐落尽了叶/但每根枝桠都记得/春天的模样"。

  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鞭炮声,在冬夜里交织成温暖的旋律。

  暖气管道突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是老厂区特有的新年问候。我抬头看钟,时针和分针在"12"处重合,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墙上的诗稿轻轻晃动,红色纸花投下的影子在午夜的光线中摇曳,宛如多年前车间联欢会上的彩带。

  我望向窗外,新年的烟花正达到高潮。爆炸声震得玻璃嗡嗡作响,各色光芒在诗稿上流转,让那些静止的文字突然活了过来。

  "钢铁齿轮铣床"在红黄蓝绿的光影中跳舞,像车间里运转的机器突然被施了魔法。

  钢笔在指间转了一圈,我继续写道:"烟花在烟囱上方绽放/给每粒铁屑/都镀上彩虹"。

  写到这里,鼻子突然一酸。想起三十年前刚进厂时,师傅说过的话:"咱们造的是死物,但手上的活计得有心。"

  老伴的照片在烟花映照下泛着柔光,她永远停在了爱笑的年纪。

  我轻轻拂去相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就像当年拂去她辫子上的铁屑。

  那时我们总在午休时躲在铣床后面分食饭盒里的咸菜,她把最嫩的菜心夹给我,说写诗的人得吃好些。

  新年的钟声余韵中,我听见厂区大门被风吹开的吱呀声。那扇铁门比我年纪还大,开合时的声响像首老歌。

  或许明天该给它上点油了,我想。就像给小姨子的电动车链条上油,给倩倩的钢笔灌墨水,给王姨削苹果——这些微小的维护,是我们对抗时间的方式。

  最后一束烟花熄灭时,我在诗的最后添上一行:"当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爬上操作台/所有暂停的/都将重新转动"。

  放下笔,发现食指内侧沾了墨水,蓝黑色的,像年轻时在车间落下的第一块疤。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轻柔的雪花落在厂区的钢铁骨骼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但我知道,在某个角落,春天的齿轮已经开始悄悄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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