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失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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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的风,已带上了刮骨的寒意,卷着枯黄的银杏叶,在校园洁净的石板路上翻滚摩擦,发出沙沙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教学楼里的走廊依旧繁忙,学生们抱着书本,行色匆匆,讨论着即将到来的考试、难缠的论文导师,或是周末的聚餐。那个曾经掀起滔天巨浪、几乎将一位教授彻底淹没的案件,如今在他们口中,仿佛只是一场遥远而模糊的、与己无关的短暂闹剧,甚至成了佐餐的谈资——“哎,听说那个孙教授的事最后好像就不了了之了?”“谁知道呢,估计是那女生自己有问题吧?”
孙启荣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实木家具的沉静气味。他的手指,缓缓抚过桌上那份刚刚送来的、措辞严谨的正式文件。
纸张洁白挺括,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学校公章。
最上面一行字,清晰地印着:“关于恢复孙启荣同志岗位及待遇的决定”。
他的指尖在那几个字上停留了很久,冰凉平滑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某种沉重而冰冷的力量。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滋味在他心中翻涌——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重掌权力的暗喜,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心的荒诞感和冰冷的虚无。
这一路走来,从万众唾弃、人人喊打到如今重新稳稳坐回这间象征着地位与权威的办公室,他一度以为自己真的要彻底腐烂在泥潭里了。没想到,那股隐藏在幕后的、他无法完全看清的力量,竟真能翻云覆雨。
他低声喟叹,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里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自嘲:
“苏哲啊苏哲……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真是……神通广大。”
他比谁都清楚,没有苏哲在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精准而冷酷地运作,这一切绝无可能。短短数月,汹涌的舆论被强行消音,亢奋的媒体集体噤声,看似铁板钉钉的判决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落地。
而他,孙启荣,又重新被恭敬地称为——孙教授。
他拿起那份最终的法律文书复印件。判决书的措辞冷静、客观、疏离,像在描述一件与任何人都无关的标本:
林倩因个人感情问题,心理脆弱,抗压能力不足,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不排除其生前因考研压力过大、与导师存在学术理念分歧等因素,产生并积累了负面情绪。
经多方调查核实,未找到被指控人实施强迫、威胁等不正当行为的确凿证据。
其遗书内容,更多体现为个人主观情绪宣泄与臆测,逻辑链条不完整,不足以作为定性依据。
几个轻飘飘的“不足以”,几个冰冷的“未找到”,就将一条鲜活生命的沉重控诉和死亡重量,轻而易举地推开、抹平。林倩那封写满血泪、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的遗书,在这份权威的文件里,被高度概括、定性为一句情绪宣泄的产物。
然而,在世界的另一头,那对从偏远乡下拼了老命赶来的夫妻——林倩的父母,却仿佛被抽走了魂魄,活得像两具空洞的躯壳。
他们穿着磨破了边的旧衣服,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里面装着女儿从小到大得过的奖状复印件、成绩单,以及那封他们女儿用命写下的遗书的复印稿。他们跑遍了信访办那冰冷的长廊、法院庄严肃穆却难以靠近的台阶、教育厅门口森严的保安亭……
一次次满怀希望地敲门,一次次被程式化地挡在门外,得到的永远是那句训练有素、不带任何感情的回复:“案子已经审结了,有结果了。”
林倩的母亲,眼睛早已哭得浑浊不堪,像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翳,嗓子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却依旧固执地、逢人便掏出女儿那张笑靥如花的照片,往任何可能倾听的人怀里塞:“同志,领导,求你们看看……这是我闺女……她写的啊!她亲手写的!上面有名字啊!你们睁开眼看看啊!求求你们了……”
而她的父亲,那个一辈子沉默寡言、用脊背扛起整个家的男人,此刻更像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顽石,佝偻着背,站在人群外围,手里死死攥着那几张已经被汗水、泪水和无数次展开折叠弄得快要碎掉的纸。
有时候,他会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像两道枯柴,死死钉向远处教学楼上那扇熟悉的、此刻在他眼中如同魔窟的窗户——那里,是孙启荣的办公室。
那眼神里曾经燃烧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火焰,如今只剩下零星的火星,瞬间便被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彻底扑灭,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他们女儿的名字,在官方文件里,成了一个冰冷的、需要被引以为戒的符号——因抑郁轻生的学生。
她遗书上用生命刻下的孙启荣三个字,被专家和法官们解读为情绪宣泄。
他们还在拼命地呼喊,用尽全身力气,却发现四周早已竖起了一道道无形的、隔音的墙。没有人再愿意倾听。
几乎就在舆论悄然转向的同一时间,网络上开始涌现出大量内容相似、口径统一的声音。
有人以“知情人”身份发帖:“真相是林倩考研连续两年失败,心理早就出了问题,据说最后一次论文也被孙教授退回要求重写。大家理性吃瓜,别被带节奏,老师对学生要求严格难道不是负责任的表现吗?”
下面立刻有人跟帖:“遗书那种东西,本来就是极度情绪化下的产物,法律上讲的是证据链,单凭这个能当证据吗?太可笑!”
更有自称孙教授十年前教过的校友的账号深情回忆:“孙老师授课严谨是出了名的,对我们要求极高,但恰恰是这种严格才让我们真正学到了东西!说他骚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以人格担保绝对不可能!”
这些帖子下面,迅速聚集起一排排看似理性、中立的账号,齐声附和:
支持孙教授!严师出高徒!
现在某些学生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自己不行就怪老师!
女孩子心思重,容易钻牛角尖,估计是求而不得因爱生恨吧?
与此同时,几家颇具影响力的大型新闻媒体,也开始刊发“客观、深度”的报道:
《专家解读:高校师生关系边界与学术压力应如何理性看待?》
《关注象牙塔内的心理健康:年轻人如何应对学术挫折?》
甚至有一家向来以冷静着称的财经类媒体,也刊发评论文章:《某知名教授遭遇舆论狙击事件反思:学术声誉应如何抵御网络暴力?》
就这样,一场原本指向权力压迫和性犯罪的血泪控诉,在精密的话术引导下,被巧妙地偷换概念、稀释焦点。
林倩成了一个自身心理脆弱、承受不住学业压力而走极端的可怜女孩,而孙启荣,则被成功地包装、重塑成了一个因严格要求学生而遭误解、甚至被网络暴力伤害的负责任的严师。
那几个曾经鼓起巨大勇气、顶着压力站出来发声指证孙启荣的女生,迅速遭到了有组织的、恶毒的反扑。
她们的个人信息被泄露,社交账号下充斥着污言秽语和人身攻击: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论文不过关,怀恨在心出来报复社会吧?
据说她名校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像样工作,心理失衡了,正好蹭热度想红?
更有人阴阳怪气地带节奏:怎么全是女的站出来指控?时间点还这么集中?要说背后没人组织操纵,我是不信。
一时间,一种看似理性实则恶毒的声音在网络上弥漫开来:
她们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巨大的压力下,最初发声的女孩们陆续删除了所有帖子、退出相关群聊、甚至有人直接注销了使用了多年的社交账号,仿佛要从互联网上彻底蒸发。
她们绝望地发现,原本以为是在为正义和逝去的生命呐喊,最终换来的却是自身被无休止的羞辱、污名化和现实生活的巨大困扰。
——就像有一只无形而巨大的手,在精准地操纵着话语的弦,轻轻一拨,风向便彻底逆转。
舆论的热度,果然很快冷却下去。
最初,确实有几位富有正义感的记者写出了极为详实的深度报道,几乎复原了整个事件的黑暗轮廓,标题直指核心——知名教授性侵女学生致自杀事件调查。
然而,文章发出后不到半天,链接便诡异失效,点开只剩“该内容无法查看”的空白页面。反复尝试发布,均被平台以“涉嫌违规”为由删除。
有人试图追问,得到的永远是官方口径的冰冷回复:经核实,相关内容存在不实信息,涉嫌造谣诽谤,恶意炒作社会矛盾。
更多的媒体和自媒体,在经过几次“沟通”和“提醒”后,纷纷选择了明智的沉默。
社交平台上,关于孙启荣、林倩的关键词热度指数级下降,迅速被新的明星八卦绯闻、搞笑综艺片段、社会趣闻所覆盖。公众的注意力被轻易地转移、稀释。
曾经愤怒转发、要求严惩的网友们,渐渐地也失去了持续关注的兴趣和精力。
有人开始说:“算了,没意思。”
甚至有人反过来讥讽仍在坚持追问真相的人:“差不多得了,真要是有铁证,法院能不判?我看就是那女的自己有问题,现在人死了死无对证罢了。你们这些正义人士别没完没了吃人血馒头了!”
少数仍在孤独坚持发声的人,被迅速打成杠精、道德白莲花、被害妄想症患者,被孤立、被嘲笑,淹没在更大的理性声浪和冷漠之中。
孙启荣坐在重新变得宽敞、整洁、温暖的办公室里,墙上,孙启荣教授的金属名牌被擦拭得锃亮,重新挂回了原处。他看着窗外,午后的阳光洒在满树金黄的银杏叶上,折射出耀眼而宁静的光芒。学生们抱着书欢笑着走过,一切都似乎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显得更加和谐。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区别,一直都在。
夜里,他常常被噩梦惊醒。
梦里的林倩,不再是那个安静怯懦的女孩。她站在昏暗走廊的尽头,披头散发,脸色惨白,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没有眼泪,只有滔天的血红和凝固的怨恨,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醒来时,他背心冰凉,浸透冷汗,心脏狂跳得如同要撞碎胸骨,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那声音清晰得可怕。
有时候,在办公室独处的间隙,他会莫名地想起兰芝。
那个被他抛弃在乡下、没什么文化、却跟了他一辈子、被他暗中剥夺了做母亲资格的女人。
他年轻时,为了自己所谓的前程和自由,用最卑劣的手段让她自愿背负起不孕的罪名,她还因此一直对他怀着深深的愧疚。那时的他,只觉得甩掉了一个大麻烦,清净、得意。
可现在,或许是副现实中那些在生死边缘的经历,让他对某些最质朴的东西有了那么一丝残存的感知,他心底竟难以抑制地生出一股强烈的、迟来的负罪感。
他会想起她年轻时看他的眼神,那种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
如今,她人老了,还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刨食,脸上被风吹日晒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粗糙得像老树的皮。
“也许……我当年,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他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出这样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喃。
但这点软弱的、人性残存的微光,总是很快就被他习惯性地、狠狠地压下去。他不能允许自己沉浸在这种无用的情绪里。
他知道,无论如何,至少在眼下这场战役里,他赢了。
岗位回来了,声誉恢复了,社会的记忆被成功修正了。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甚至因为这场风波,某些方面对他更加关照了。
窗外阳光明媚,校园岁月静好。
——而死人,是永远不会再开口说话的。
喜欢玩死亡局,我从不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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