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运筹帷幄

　　草庐内，陈设极简。一桌，两椅，一榻。墙角泥炉上，铜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茶香混合着陈年墨香与清苦药味，在氤氲的水汽中弥漫。一个清癯老者，身着洗得发白的麻布长衫，背对着门口，正专注地用小蒲扇轻轻扇着炉火。他的动作缓慢而精准，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瀑布的轰鸣透过薄薄的竹帘传来，竟似被这方寸间的宁静驯服，化作低沉的背景音。

　　顾庸。

　　没有迫人的气势，没有凌厉的眼神。他转过身来，面容平和，皱纹如同古树的年轮，刻满了岁月与智慧。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一切诡谲波澜。他目光扫过向宁、王永年、九儿，如同拂过三片寻常的落叶。

　　“坐。”声音苍老平和，听不出丝毫情绪。

　　向宁再次深深一揖，才在王永年和九儿之前，恭敬地坐在下首的木墩上。王永年摘下斗笠，星瞳微敛，九儿也安静坐下，通神印的气息被此地奇异的宁静彻底抚平。

　　顾庸提起铜壶，滚水注入三个粗陶茶碗，手法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禅意的韵律。“琴州的事，我听说了。做得不错。”他放下铜壶，目光落在王永年身上，仿佛穿透了皮囊，直视那流转的星图，“影蚀残秽，狡如游丝，斩不尽，理还乱。东昌这局棋，更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并未饮下，只是看着袅袅升腾的热气。

　　“苏沐。”顾庸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如同拂去棋盘上的一粒尘埃，“她早已不是‘房日兔’了。她供奉的，是‘吞星之影’，一个以星辰陨灭为食的古老邪物。剥离‘武曲星种’，引爆‘戾眼’，不过是它降临现世的祭品之一。”

　　王永年心头一震。吞星之影！这个名字在星官传承的禁忌记忆中，仅仅是一个令人心悸的符号！

　　“赵灵，”顾庸的目光转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个身处绝境的女子，“此女心思之深，手段之奇，世所罕见。她以身为饵，引苏沐入局，看似铤而走险，实则步步为营。她带那孩子入侯府，示警孙佺，假死脱身，皆是局中一环。她真正的目的，并非仅仅是保命或救人。”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锐利如针：“她是想……在苏沐剥离‘星种’、沟通‘吞星之影’的仪式上，釜底抽薪！”

　　“釜底抽薪？”向宁忍不住出声。

　　“不错。”顾庸放下茶碗，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划过，无形的轨迹仿佛在勾勒一张无形的网，“剥离星种，需要最纯净的星官血脉为引，同时需要沟通‘吞星之影’的邪力通道彻底打开。那一刻，是苏沐最接近成功，也是她最脆弱、与邪物联系最紧密的时刻！”

　　他看向王永年，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赵灵身上，带着一件东西。一件足以在那一刻，逆转邪力通道，甚至……重创‘吞星之影’本体的东西！她需要时间，需要苏沐的仪式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她躲入秘库，既是避祸，也是在等待那个稍纵即逝的时机！秘库的结界，反而成了她隔绝外界干扰、蓄势待发的堡垒！”

　　王永年星瞳骤然亮起！赵灵！她竟有如此胆魄，在绝境中布下如此凶险的杀局！

　　“那孩子……”九儿担忧地问。

　　“孩子是钥匙，也是护身符。”顾庸声音依旧平静，“身具星官血脉，秘库结界自会庇护。苏沐在得手前，绝不敢伤她分毫。赵灵正是看准了这点。”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凝重：“然，此局凶险万分。苏沐老奸巨猾，未必没有后手。‘簪月’埋在星宿卫最深的一颗‘钉子’，三日前传回最后一条消息——苏沐已开始秘密布置剥离仪式所需的大量祭品和邪阵节点，地点就在……武城侯府地下，秘库正上方的‘观星台’！仪式，就在明晚子时！”

　　“明晚子时！”向宁倒吸一口凉气。时间迫在眉睫！

　　“如何破局？”王永年直接问道，声音斩钉截铁。星瞳锁定顾庸，等待这位刺客宗师的谋划。

　　顾庸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如同落子。

　　“第一子，乱其耳目。”他看向向宁，“‘簪月’所有暗线，即刻启动。目标：散布流言。言钦差已掌握苏沐勾结外神、刺杀武城侯之铁证，大军不日入城平叛！言赵灵携星官血脉，已被神秘高人接引出城！言‘吞星之影’降世，需血祭苏沐及其亲信爪牙方得平息！流言要杂，要快，要真真假假，让苏沐疑神疑鬼，疲于应对，不敢全力专注于明晚仪式。”

　　“第二子，断其爪牙。”顾庸的目光转向九儿，“九儿姑娘，你通神印虽损，然白泽灵性尚存，尤擅破幻寻踪。‘簪月’会给你一份名单，上面是苏沐布设在城中各处、维系邪阵运转的关键节点守卫。皆是邪法加持之辈，寻常刀兵难伤。你与白泽配合，无需硬拼，只需以通神之力扰乱其心神，引动其体内邪气反噬，令节点自溃！时间，就在流言四起、城中大乱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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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儿眼神一凝，用力点头。

　　“第三子，直捣黄龙。”顾庸的目光最后落在王永年身上，如同淬火的利剑，“王永年，你，随我入府。”

　　“入府？”王永年眉头微蹙。

　　“不是秘库。”顾庸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锋芒，“是武城侯府的‘观星台’！仪式核心所在！苏沐必然亲自坐镇，重兵把守，邪阵森严。强攻，十死无生。故，需‘请君入瓮’。”

　　他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画出一个简易的武城侯府府邸内星宿卫的暗哨布局图，重点圈出观星台。“苏沐多疑，更自负。她最大的依仗，除了邪力，便是对星宿卫内部、对东昌府的绝对掌控。她料定无人敢在仪式前夜强闯观星台。而我，要送她一份‘大礼’。”

　　顾庸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千钧：“‘簪月’在苏沐最信任的贴身侍卫中，有一枚埋藏了二十年的‘死棋’。此人会以发现‘钦差密探潜入观星台，欲破坏仪式’为由，引苏沐离开核心阵眼，前往‘处理’。此为虚招。而真正的杀招……”

　　他看向王永年：“是你。当苏沐被引离核心，观星台邪阵力量必然出现短暂波动。你需以星瞳锁定仪式核心阵眼——那块沟通‘吞星之影’的‘引星石’，并以最快速度，将赵灵给你的东西，打入其中！”

　　“赵灵给我的东西？”王永年一怔。

　　顾庸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通体漆黑、表面布满细密星点纹路的盒子。盒子散发着一种冰冷、死寂、却又隐隐与王永年体内星力产生共鸣的奇异气息。“此物名为‘归墟星匣’，是‘簪月’秘藏，也是当年一位陨落星官遗物。它能短暂封禁、逆转一切星辰之力与邪力沟通的通道！赵灵身上所携之物，便是激活此匣的唯一‘钥匙’——一缕她以秘法封存的、属于那孩子的本源星血！只有同时拥有星官血脉的你，才能驱动此匣，接引那缕星血，在通道打开的瞬间，完成逆转！”

　　他郑重地将黑匣递到王永年手中。“此匣与你星瞳同源，你握住它，自能感应。时机稍纵即逝，只在苏沐被引离、通道开启的刹那！成功，则邪力逆转，苏沐必遭重创，仪式中断！失败，则万事皆休！”

　　王永年握住冰冷的“归墟星匣”，星瞳与匣身星点纹路瞬间产生共鸣，一股浩瀚而古老的信息流涌入脑海，关于匣子的用法、关于逆转通道的凶险，清晰无比！他重重点头，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第四子，里应外合。”顾庸最后看向草庐的阴影，“当观星台异变骤起，邪力逆转，秘库结界必受冲击，出现短暂薄弱。那时，便是赵灵破库而出，发动致命一击之时！她手中那件东西，需要苏沐被重创、邪力通道逆转的瞬间才能发动！里外夹击，方是绝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飞泻的瀑布，声音融入水声轰鸣：“此局，环环相扣，步步惊心。流言为饵，扰其心志；破其节点，乱其阵脚；引蛇出洞，釜底抽薪；里应外合，一击毙命！成，则东昌之祸解，叛徒伏诛，星种得保，孩子无恙。败……”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份沉重已不言而喻。

　　“向宁。”顾庸转身，目光落在弟子身上，“你持我‘月痕令’，坐镇‘簪月’总舵‘揽月阁’，协调所有暗线，务必确保流言四起、节点按时摧毁！同时，密切留意孙先和阿史那燕的踪迹，若有消息，不惜一切代价接应！”

　　“九儿姑娘，名单和行动路线，稍后有人给你。务必小心。”

　　“王永年，”顾庸最后看向手持黑匣的星官，目光深邃如渊，“明晚亥时三刻，城西‘落雁桥’下，有人接应你我入府。成败，在此一举。”

　　草庐内，茶已凉。炉火将熄。瀑布的轰鸣依旧，却仿佛带上了金戈杀伐之音。

　　顾庸的谋划，如同一张无形而精密的天网，笼罩了整个东昌府。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变数与凶险，却又指向那唯一的光明出口。这是一场在刀尖上行走的豪赌，赌注是无数人的性命，是东昌府的存亡，更是那个尚未谋面的孩子的未来。

　　王永年握紧了冰冷的“归墟星匣”，星瞳深处，风暴汇聚，只待雷霆一击！

　　向宁的疑问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草庐内激起一圈微澜。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恩师顾庸，带着不解与深深的忧虑：“师父，弟子愚钝。赵灵此人，心思难测如渊海。当年在青莲县，她借 ‘簪月’之力立足，羽翼渐丰后，又借靖海军之势，将您……将簪月势力尽数逐出！此等背信弃义、翻脸无情之举在前，如今她故意身陷东昌困局，焉知不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焉知她此次‘釜底抽薪’之策，背后没有暗藏将我等、甚至将整个东昌府都卷入更大漩涡的算计？弟子……实在难以轻信！”

　　顾庸并未动怒，他缓缓坐回木墩，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复杂。他提起微凉的茶壶，为自己续上半碗残茶，袅袅水汽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

　　“疑得好。”顾庸的声音低沉，如同陈旧的木门被推开，“青莲旧事，是老夫心头一根刺。赵灵此女，借势簪月，却又过河拆桥，手段之狠，心性之凉薄，老夫岂能不知？岂能不恨？”他摩挲着粗陶茶碗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然，”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电，穿透水汽，直刺人心，“此一时，彼一时。东昌之局，非青莲割据可同日而语。”

　　“其一，利害攸关，身不由己。”顾庸放下茶碗，发出清脆的磕碰声，“青莲之时，赵灵所求，乃一方霸业，靖海军是她选中的‘大树’。她借簪月生根，借靖海军乘凉，时机成熟，自然要剪除可能掣肘的‘旧根’。此乃枭雄心性，薄情寡义，却也符合其利益。然今日东昌，她所求为何？是自身安危！是那孩子的性命！苏沐要的是她母子的命！是抽魂炼魄，献祭邪神！她已无大树可依，自身便是那风雨飘摇的孤舟！与苏沐，是你死我亡，绝无转圜！此时此刻，她最需要的是助力，是破局之力，而非四面树敌！坑害我们，对她母子有百害而无一利！”

　　“其二，棋局之外，另有执棋者。”顾庸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你以为，当初在青莲县，赵灵能如此轻易将簪月连根拔起，仅仅是她与靖海军之功？背后若无更高层面的默许、甚至推动，焉能如此顺利？顾诚那小子，身为星宿卫‘心月狐’，却甘愿蛰伏于知府内侄身份，你以为只是为了自保？他也在查！查当年是谁，借赵灵之手，将老夫这颗碍眼的‘钉子’从青莲县拔除！查那幕后推手，与今日苏沐背后的‘吞星之影’，是否同出一源，甚至本就是一体两面！”

　　向宁倒吸一口凉气，王永年星瞳亦微微收缩。青莲旧怨，竟可能牵扯更深？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顾庸的目光落在王永年身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那个孩子。身具星官血脉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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