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8章 姥爷是修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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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午后的渟溪,像一方被时光浸透的旧砚台,温润而沉静。风也比清晨更大了些,贴着河面、钻过巷弄,吹得人鼻尖发红,倒是把吃饱喝足之后的哪点困意给吹得一干二净。
曾昭仪换上了那件当初李乐跑去高家堡石峁村给送的羽绒服,头上加了顶棒球帽,手里拄了根光润的测量标杆,也不是借力,倒像是多年田野的习惯,在身前敲敲点点。
李乐跟在一旁,高大身形衬得姥爷愈发清癯,却不敢走快,只半步错后,留意着脚下那些被时光磨得光滑如镜的石板。
小镇午后愈发静谧,河水几乎凝滞不动,倒映着两岸瓦屋的檐角与枯柳的疏枝,像一幅晕开的淡墨画。
空气里有潮湿的河泥气、远处人家隐约的柴火味儿,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梅蕊气息,不知从谁家的院墙里逸出。
“你刚说陆逊,这镇子,早传是东吴陆逊养鹿之地,故名鹿径,之后叫白了成了渟溪。”
曾昭仪标杆点了点脚下凹凸不平,带着一道车辙印的长条石,又指了指前方,“你细看这些石头,还有那边桥墩的垒法,是有些汉晋的遗韵,只是后世翻修太多,一层层叠得厉害,像一本反复修订的手稿,当初的笔迹难寻了。”
李乐顺着望去,一座苍老的单孔石桥静卧水上,桥身藤蔓枯垂,石缝里挣出几丛顽强的青黄色的杂草,在风里微颤。
两人沿着河岸缓行,避开几处晾晒的鱼鲞和梅干菜的竹匾。曾昭仪的目光掠过河边一株虬枝盘曲的老乌桕树,树梢还挂着几颗未曾落尽的白籽,像缀着零星残雪。
“这地方好,静气足,能养心,也宜读书。”
李乐跟在半步之后,闻言点头,“人少么,可不就比城里清静得多?在这样的地方,那些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容易被这里水汽给滤干净了。”
“滤干净了好,做学问,心先得静,心不静,则眼不明,思不深。”曾昭仪缓缓道,“对了,说快也快,你这不怎么踏实的博士念完,有什么打算?””
李乐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听到姥爷说的“不踏实”三个字,苦笑一下。
踢开脚边一粒小石子,看着它“咕噜噜”滚进石板缝隙,“想过了,还是想留在学校里。教书,做点研究,带带学生,再接点课题做做。”
“理由呢,别人云亦云的,学校里未必一定是什么好去处。”曾昭仪目光仍看着前方河面上,站在一条乌篷船边上,发着呆的鱼鹰。
“倒也不是,就觉的合怕。您要硬说什么理由,一是习惯了吧,喜欢学校里头那种氛围,和社会上相比,还是要单纯一点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打交道的多是书本和学生,心思能纯粹些。”
“再一个,就是时间上相对自在,能自己掌控,琢磨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不用天天带着给老板上坟一样的心情上班。至于其他呢,”李乐哈出一口白气,“毕竟读这么多年书总想在学术上再往上够一够,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做出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后看了眼姥爷,笑了笑,“当然,理想点的说法......总觉得知识学问,最终还是要有些用处。要是能教出几个好学生,研究能对社会、于国家于人民,能有点微末的贡献,那就最好不过了。”
曾昭仪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两人又走几步,在那座刚刚指点的,经过风雨磨砺的石拱桥前停下。
桥名“清风”,桥栏板上的石雕纹饰已被风雨和人手摩挲得模糊,缝隙里生着顽强的野花。
“治学,”曾昭仪开口,声音平和,像在咀嚼这两个字的滋味,“你理解,何为治学?”
李乐沉吟了一下,组织着语言,“我觉得,治学首先自然是研究学问,探究知识,穷理尽性。像朱熹说的格物致知,要下功夫去钻研,去梳理,求得真知。但又不仅仅是埋头书斋。”
“它还有一层治理的意思,像是治水、治国,要有方法,有体系,有担当。得把学来的东西消化了,融会贯通了,形成自己的见解体系,能拿去解释问题,解决问题。最好还能达到那种此日中流自在行的自在境界。”
“另外,《论语》里也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治学也得和修身结合起来,做学问的同时,也是打磨自己的心性,离不开个人品格的磨砺和对道义的持守。”
“我还以为你得说修齐治平呢。”
李乐咂咂嘴,“这词儿吧,早几年也许脱口而出,现在就觉得,不能乱说了。”
曾昭仪手中测杆,轻点一块凿着如意纹样的石板,“倒是说得不差,尤其是提融会贯通与修德讲学。”
停下脚步,望了一眼不远处一座飞檐翘角的水阁戏台,台口藻井的彩画已斑驳,却仍能想见早先时候的丝竹声声。
“还能有点自己的体会,能想到治的意味,就比单纯说学进了一层。不过,这还多是站在门槛外头的观感。真正走进来,滋味又自不同。”
曾昭仪转身,背倚着微凉的石栏,面对着李乐,“老辈学人里头,有寿铭先生将治学之境,分了八个层次。”
“不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李乐笑问。
“不然,”曾昭仪摇摇头,“独上高楼,衣带渐宽,蓦然回首,终究抽象一些,更多的说的倒像是人生。而具体到治学,寿铭公说,第一层,形成主见。”,
“心里得先有自己的一个念头,哪怕这念头浅薄,甚至是偏见,也好过浑浑噩噩,全无主张。”
“胡适之的学问,旁人看来或许浅,但那是他自己的东西,所以能立得住,能动人。你得先有我。
河风拂过,带来水藻的清腥气。
对岸廊棚下,一个老人正守着煤炉打瞌睡,炉上的铝壶嘴嘘嘘地冒着白汽。
一位农妇挑着两筐刚洗好的青菜从桥下石阶走上岸,扁担吱呀呀地响,带着水珠的菜叶鲜灵碧绿。
“有我?”李乐瞧着眼前的老人和农妇,琢磨着这个“我”,似乎有所得。
曾昭仪瞧见李乐的表情,知道这孙子听了进去,等等便继续道,“而有了主见,便入了第二层,那就是,发现不能解释的事情。”
“书多了,你会瞧见四下里都是和自家见解不合的,前后左右都是道理,又似乎都没道理。种种冲突矛盾之下,你便不得不更用心思去探求。这才是求学问的正路开端。”
“第三步,就是融汇贯通。到了这一步,前人之说、今人之论,你都不会轻易放过。与自己相合的,感到亲切,相悖的,便要探究那隔阂的缘由。非要求个解决,求个明白不可。”
“于是古今中外他人曾用过的心思,渐渐都能化为你自己的养分。你最初那一点主见,便如同种子,从此能吸收养料,向上生枝发叶,向下扎根土里。学问之树,才算开始生长。”
说到这儿,曾昭仪看着李乐,“小乐,切记,读书不是堆砌名词,旁征博引。真读到心里去的人,说话是自己的话,朴实明白。引书越多的人,往往越不会读书,早先给你说过,越有学问的人,说的东西越能让普通人明白。”
“最典型的就是那句话,为人民服务,什么道理都在里面了。文章的好坏,不在篇幅长短,分量的轻重,不在文字多寡,学术水平,与长短没有直接关系。百姓看得懂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孙子,你得说人话。”
李乐默默点头,将这些话记在心里。
曾昭仪迈步下桥,走向河对岸那条更显幽深的窄弄。
弄堂风大,穿堂而过,带着些凌冽的寒意,李乐赶紧前走几步,挡在姥爷身前,身后,标杆“笃笃”的点着石板路。
“至于第四层,便是知不足。用心之后,方知天地广阔,自家当初那点见解何等浮浅,不足恃,不足用。学问进步,不单是见解加深,更是心思变得精密,心气变得谦虚了。心虚思密,是这阶段的写照。”
“对于前人学问,总要存一份不懂的心,才能虚怀若谷,真正去了解。”
往里走,弄堂两侧高墙耸立,粉墙斑驳,露出内里青灰的砖骨。头顶一线天光,映着墙头枯黄的狗尾草摇曳,曾昭仪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五层,以简御繁。等到见得多了,钻得深了,心里便不再是零碎知识和片段见解,而是形成了一贯的系统,完整的组织。”
“至此,学问多而不觉其多,心里反觉简单明了,仿佛只有一两句核心要义,却可驾驭万千知识。”
“小乐,你看那些大学问家,说话反而少,不是因为贫乏,而是道理透澈了,觉得无需多言。心里明白,口里反而讲不出来。倒是那些学问浅的人,名词概念一套一套,唬人罢了。”
两人走出窄弄,眼前是一小片开阔地,一棵老香樟树下,摆着几张石凳石桌。曾昭仪标杆一指,示意坐下歇脚。兀自走到石凳前,俯身袖子扫,便坐下。
一阵风吹过,香樟树的常绿叶片沙沙作响,落下几颗黑色的老籽。
李乐坐到对面,就听得一句,“第六层,运用自如。到了这地步,学问完全化为己用,外面里头,几乎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若是还有,便是学问仍未到家。真学问是能让自己随心运用的,假学问则始终是身外之物,不会用,也用不好。”
曾昭仪语调平缓,讲“境界”之说,择其精要,娓娓道来。
沉静的声音与风过树梢的微响。李乐听得入神,觉得这“境界”,层层递进,像是登珠峰的路线图,每一步都得踏实。
“一览众山小,就刀了第七层,以为这时,学问里的甘苦都尝遍了,再看旁人的见解主张,其中深浅精粗、得失长短,一目了然。因为自己便是从那条路上一步步走过来的,一切层次境界都经历过。”
曾昭仪目光投向远处,河对岸一座邻水阁楼的窗棂里,映出里面朦胧的人影。
李乐见姥爷久久不语,凑近些,问道,“那姥爷,还有最后一层呢?就是天人合一结了金丹,证了道果了?”
“嘁,又不是修真。这最后,便是通透,思精理熟之后,心里再无一点滞碍,无所不通,无所不明。”曾昭仪收回目光,落在李乐脸上,“这并非教条,而是一个理想过程的描述。你,我,皆在途中。至于治学之目的,或为进德,求诚正修齐之道,或为修业,掌握记诵词章之术以谋生卫身。”
“然无论为何,业须精专。艺多不养身,非谓技多无用,而是不专之弊。业精于勤,行成于思,韩退之这是老生常谈,却也是至理。”
说到这儿,曾昭仪顿了顿,手中标杆戳戳李乐的脚面,“至于你,所谓贡献,其心可嘉。然学者之贡献,首在学问本身之求真与创新。”
“立心立命开太平,其根基仍在于学问之扎实与诚恳。心系苍生是情怀,脚踏实地是根本。万不可本末倒置,为求虚名而失了学问的严谨。”
李乐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想起自己有时也会被各种宏大叙事所吸引,恨不能立马经世致用,却忽略了学问本身需要的沉潜与积累。
姥爷的话像是一盆冷水,让他清醒不少。
只觉得胸中一片澄明,又觉沉甸甸的,“姥爷,我记下了,这像是把做学问的路,从山脚到峰顶的路劲,都给描画出来了。”
曾昭仪却摇摇头,“傻了吧唧的,路径是别人的,路还得自己一步一脚印去走。”
“曾家有祖言,治学之道,如熬肉,须先猛火煮沸,再以慢火温养。读书做学问,初始阶段,非下大力气、集中精神,广博涉猎,不能得其门径,此乃猛火煮,及至入门,则需沉潜往复,从容含玩,细嚼慢咽,温故知新,此乃慢火温。你如今也读了这么许多书,猛火之功,下过几分?”
李乐赧然,笑笑,“时常觉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确实欠缺。”
“这便是了。”曾昭仪道,“又譬如掘井。与其东掘一锹,西刨一铲,浅尝辄止,不如认准一处,深掘不止,学问贵专贵精,最忌驳杂不纯。”
“你选择社会学,又涉猎经济、人类,跨度不小,更需警惕掘井多而不及泉之弊。须知学问之道,非博不能通,非通不能精,非精不能专,非专不能深。这博、通、精、专、深,层层递进,需梳理清楚,有所侧重,方能自成一家。”
李乐听着,心中默念“博、通、精、专、深”这五字,觉得像是一把钥匙,能解开许多学术路上的迷障。
这时,一位穿着蓝布棉袄的老头,背着箩筐经过,笑着用本地话和曾昭仪打了声招呼,曾昭仪也笑着回了几句。
等老头走远,曾昭仪站起身,示意继续向前,穿过一条小巷,两人已漫步至镇外缘,一段残存的古纤道旁,野草枯黄,远望可见平畴田野,萧索中蕴着来年春日的生机。
几只麻雀在田埂上跳跃觅食,见人来,扑棱棱飞起,落在不远处的草垛上。
爷孙俩立在埂边,看了好一会儿,曾昭仪一拍李乐,“读书人,无非两事,一者进德,讲求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之道。”
“一者修业,操习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立并能谋食于世。科名官职,是谋食之阶,但需自问所学所业,是否足以无愧于心。谋食之得不得,或由天,或由人;但学业之精不精,却全由自己作主。”
“小乐,你既选了这条路,有几句话需记住。”
“姥爷,您说。”李乐心头一凛。
“治学一途,贵在坚持,最忌半途而废,见异思迁。切忌半途而废。学问如山,攀登不易,最忌一曝十寒,见异思迁。学问之路寂寞的时候多,热闹的时候少。需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冷清,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这不仅是毅力,更是心性之磨炼。”
“要忌哗众取宠,追逐热点,人云亦云,失了自家判断。更忌失了读书人的风骨与廉耻,什么杜工部信耶稣,穷人更爱吃辣,为虚名浮利而违心论证,曲学阿世。文品如人品,心术不正,学问必然走偏。”
面对李乐,曾昭仪语气低沉,“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实事求是。这四个字,说着容易,做起来极难。无论是田野调查,还是文献考据,数据分析,理论推演,都须恪守此道。不隐瞒、不歪曲、不臆断、不逢迎。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说八分话。”
“如此,学问方能立得住,传得下,对得起前人,也无愧于后学。失了这一点,一切皆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经不起时间与实践的检验。”
李乐肃然点头,将这些话记在心里。
他知道,这不仅是学问的教诲,更是为人处世的箴言。
此时,阳光渐斜,将两人的影子在古纤道上拉长,天边泛起淡淡的橘红色,映着远处的村落和田野,显得宁静而祥和。
曾昭仪笑着捏了捏李乐的手心,“学问要做,日子也要过。治学与做人,终究是一回事。你我共勉吧。走,看我大曾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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