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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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与湖北交界之地,群山层叠如巨兽脊背,终年雾气氤氲不散,为这片土地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压抑。扼守要冲的上津城,如今已彻底沦陷于白莲教的掌控之中,城墙之上,昔日的大明旗帜已被尽数撤换,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面绣着妖异莲花的白色幡旗,在潮湿的山风中无力地荡漾,如同招魂的幡。
魏渊一行人伪装成一支来自关中的小型盐铁商队,风尘仆仆。
在城门处,他们被一队头裹白巾、眼神亢奋的教众武装拦下。
“站住!打哪儿来?干什么的?”
为首的小头目斜着眼打量,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队中负责交涉的侍卫赶忙上前,堆起笑脸:
“军爷辛苦,俺们贩些铁器糊口。”
说着,不动声色地递上一袋沉甸甸的铜钱。
小头目掂了掂钱袋,脸色稍霁,却仍拉长了声音:
“嗯,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俺们这‘净土仙城’。看你们还算懂规矩,按教坛规矩,每人再缴三百文‘香火钱’,敬奉无生老母,保你们平安!”
这无疑是敲诈。
侍卫眼角瞥了瞥身后披着斗篷、低调沉默的魏渊,见其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忍痛又掏出一把碎银递上:
“应该的,应该的,孝敬老母,祈求平安。”
小头目这才满意地一摆手:
“进去吧!记住,城内不得驰马,不得喧哗,宵禁提前!违者按奸细论处!”
白莲教众这才挪开路障,眼神依旧在商队货物上逡巡不去。
一进入城内,一股奇特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空气中混杂着劣质檀香焚烧的呛人味道、底层民众聚集的体味,以及一种难以言状的、因狂热信仰和未知恐惧交织而产生的躁动不安。
街道上,随处可见巡逻的白莲教众武装,他们衣着杂乱,甚至有些褴褛,但人人头裹白巾,臂缠或胸佩白莲标识,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
他们盘查行人时,口中时常念念有词,似乎是某种教义口诀或咒语。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红阳劫尽,白阳当兴……”
低沉的诵念声此起彼伏,如同某种催眠的魔咒,让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诡异莫名的宗教氛围中。
然而,在这片躁动的“白色浪潮”中,却兀立着一些截然不同的身影。
他们人数较少,但如同礁石般稳固醒目,清一色身着保养良好的制式明军铁甲,盔甲虽染征尘却依旧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们队列肃整,沉默如同雕像,主要驻守在城门洞、衙署大门、粮仓以及城内高地等真正关乎城防存亡的关键要点。
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冷静地扫视着四周,无论是过往百姓还是那些喧嚷狂热的教众,其目光中都带着一种职业军人的审慎,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疏离与淡淡的不屑。
次日,小雨淅沥。
城外汉水江畔,更显空旷寂寥。
魏渊披着一件寻常的蓑衣,独自坐在一方青石上,手持钓竿,仿佛真是一个沉浸于垂钓的闲人。
江水微涨,雨丝在水面激起无数涟漪。
而在不远处草木茂密的河岸林地里,李奉之、牛金等精锐侍卫则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他们全身湿透,却丝毫不敢松懈,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每一寸土地、每一处可疑的动静,手指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或铳柄上。
雨势渐大,敲打着树叶,沙沙作响,更添了几分紧张压抑。
突然,一队骑兵的身影穿透雨幕,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他们速度不快,但队形严整,为首的骑士同样披着蓑衣,却掩不住其挺拔的身姿。
“来了!”
李奉之压低声音,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队骑兵在距离魏渊垂钓处百余步外停下,唯有为首一人继续策马缓行,直至魏渊身后不远处方才下马,一步步走来。
正是杨谷。他果然来了。
两个穿着蓑衣的男人,一坐一站,背影在苍茫的江面和雨丝中显得格外萧索。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雨声和水流声。
最终,是魏渊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却穿透雨幕:
“杨兄,西北已定。接下来,便是荆襄,是四川。你知道我的意思。”
杨谷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
“兄弟,你现在……不就是‘朝廷’么?看来,你我终究还是要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了。”
“………”
魏渊沉默了片刻,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下。
“还有……缓和的余地吗?”
杨谷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笑容:
“没有了。路,是我自己选的。已经走到这一步,回不了头了。”
“可是杨兄!”
魏渊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切。
“只要你愿意回头,我以性命担保!过去种种,皆可不予追究。而且,只要杨兄你愿意,咱们兄弟联手,必能重振山河!有。。。”
“谢了,兄弟。”
杨谷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
“我不回头,不是怕死,也不是不信你。只是……人活着,不光是为了活条性命,还得活个明白,活个心甘情愿。”
“我不明白!”
魏渊猛地转头,看向昔日好友。
“这到底是为什么?!”
杨谷望向烟雨朦胧的江面,仿佛在看自己迷雾般的过去:
“如果非要说,或许就是一场献祭吧。”
“献祭?”
“不错。”
杨谷的声音变得悠远而沉痛。
“当年卢象升卢公战死巨鹿,我恨!恨朝中奸臣误国,恨关外鞑虏凶残!后来南阳饥民作乱,我奉命弹压,却恨自己官卑职小,救不了更多人,恨那些官员尸位素餐,视民如草芥!”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自嘲而冰冷。
“直到后来,我自己也做到了经略使的位置,我才惊恐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变成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徐少谦利用我,我知道。白莲教利用我,我也清楚。但我、我是真的爱祉妍,也是真的迷恋那种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权在握之感!我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的!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我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我选择献祭我自己,来燃烧这个世界!”
“杨兄,人生漫长,并非没有其他选择!”
魏渊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只要你点头,我可以安排你和祉妍姑娘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远离这一切,安稳度日……”
杨谷抬手,坚决地制止了魏渊继续说下去:
“兄弟,你能活着,我真的很高兴。”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真挚。
“当初听闻你葬身大海的消息,我恨不得杀光那些装神弄鬼的白莲教神棍……现在看到你还活着,真好,真的。”
“杨兄。”
魏渊知道,一切言语都已苍白无力。
心意已决,去意已定。
两人不再谈论归顺、战争与天下大势。
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南阳并肩时那样,只是默默走回江边那座早已荒废的凉亭。
亭中,不知是魏渊还是杨谷的手下,已悄然摆上了一壶温酒,几碟简单的小菜。
两个蓑衣未脱的男人相对而坐,默然无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烈酒。
仿佛要将这多年的分别、复杂的情谊、无奈的对立,都融在这辛辣的液体中,一饮而尽。
桌上的菜,一筷子未动。
直到壶空酒尽,两人都酩酊大醉,伏案不起。
亭外雨声未歇,江水长流,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人世间的无奈与悲欢。
回西安的路途上,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
魏渊大部分时间都策马行在队伍最前,沉默寡言,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前方蜿蜒的道路,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个令人揪心的荆襄结局。
连一向神经大条的牛金都敏锐地察觉到了柱国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压抑的低气压。
在一次短暂的休整间隙,牛金凑到李奉之身边,压低粗嗓门问道:
“李老哥,柱国这是咋的了?从那个什么上津城出来,脸就耷拉着,跟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
李奉之叹了口气,摇摇头:
“别多问。柱国他心情不好。”
“因为那个姓杨的?”
牛金瞪圆了眼睛。
“嗯。”
李奉之简短地应了一声。
牛金一听,蒲扇般的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地说道:
“嗨!我当多大个事!那姓杨的不识抬举,柱国心里不痛快,咱弟兄们这就折返回去,摸进襄阳城,神不知鬼不觉把那姓杨的绑来献给柱国,给他出出气不就行了!”
李奉之被他这简单粗暴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他:
“你快别在这儿添乱了!那是千军万马之中,是说绑就绑的?赶紧歇着,柱国有他自己的考量。吩咐下去,抓紧时间修整,一刻钟后继续赶路!”
牛金挠挠头,虽然不解,但还是悻悻地走开了,嘴里还嘟囔着。
“绑个人多大点事嘛”。
随着魏渊在西安军府大堂中下达最终指令,一幅巨大的川陕地图在他身后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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