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少年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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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牛扛着锄头迈进门槛,鞋底沾着田间新翻的湿泥,在青砖地面上印下一个个深褐色的脚印。他将锄头斜倚在土墙根,抬手用袖口拭了拭额角的汗珠,朝里屋唤道:“回来了,娘!”
堂屋正中的木桌被岁月磨得发亮,桌上摆着三两道冒着热气的菜肴,却尚未布箸。
爹歪在门框边的榆木凳上跷着腿,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杆在指间明明灭灭,青灰色的烟絮懒洋洋地盘旋在黄昏的光柱里。
“又往你婶子家去了?”
爹吞吐一口浓烟,半晌才撂下烟杆,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个来回,沉沉的带着考量。
李大牛正捧着海碗仰头灌水,喉结急促地滚动着。听得问话,他闷闷地“嗯”了一声,水珠子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
“啧!”爹皱紧眉头,烟杆磕在凳腿上发出清脆一响,“你个憨娃!她家如今又来了个带着娃娃的寡妇,那是个无底洞!你有这把子力气,多耕咱家两亩地,秋后多收三五斗粮,你娘你弟妹冬天都能多吃一碗稠饭!”
他见儿子不吱声,又重重吸了一口烟,像是要把胸口的郁结都吐出去。
“帮衬邻里不是不成,可也得先紧着自家锅灶!她……终究是外姓人了。”
烟雾弥漫中,少年抹了抹嘴角,抬头看向又开始吞云吐雾的爹,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执拗。
“爹,婶子……不容易。从前叔在时,家里烙饼子哪回不给俺塞一张?我娘病着那阵,他家的鸡蛋……咱都吃过。”
“婶子她是真心把俺当亲儿子对待的……”
爹猛地一怔,烟杆停在半空。
他望向儿子晒得黝黑的脸膛,那眉眼间竟有几分他早逝兄弟当年的热心肠……还有,倔强。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无奈,有追忆,或许还有一丝被戳中旧事的愧赧。
沉默在父子间蔓延,只听得灶房里传来娘搅动锅铲的刮擦声,和吩咐着妹子盛饭的喊声。
爹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混着对他那早逝兄弟的回忆,和对眼下这摊“甩不脱又接不起”的麻烦事的无力。
他浑浊的眼望着门外昏黄的天,恍惚间又听见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光腚娃娃时,爹蹲在院里磨着镰刀,头也不回地敲打他和哥。
“一根柴,烧不成火;单门户,顶不住风。兄弟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往后就算分了灶台,也不能真各扫门前雪,让人看了老李家的笑话!”
那时他们哥俩答应的声音多响亮啊,可如今,哥没了,就剩下嫂子张桂兰……
那曾经热热闹闹的另一扇门户,转眼就塌了半边天,冷清得吓人。
他不想伸手吗?他想!那是他亲哥的女人!可这手千斤重,怎么伸?
家里这几张嘴,每年秋收后交完粮税,缸里的米都得数着粒吃,才能勉强熬到开春。大牛眼瞅着到了说亲的年纪,彩礼、喜宴,哪一样不是钱?
女娃子也得好好打扮,寻个镇上的好人家,聘礼才能厚些,将来也能拉她兄弟一把,总不能像他一样,一辈子困在这土里刨食儿……这哪一桩,不得铜板摞着铜板去填?
再说,“寡妇”这两个字,在村子里就是一口烧得滚烫的油锅。张桂兰年轻守寡,本身就是是非,他一个有了家室的男人,就算是亲小叔子,三天两头往寡嫂院里跑,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一次两次还能说是情分,次数多了,那吐沫星子就能变成毒针,不仅扎穿他李家的门风,更能把张桂兰那点本就艰难的名声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到时候,怕是村里一口井都不让她靠近了。这哪里是帮她,分明是推她进火坑!
爹声音低沉了些,却依旧带着一家之主的固执:
“俺能不知道她难?你叔走得早,撇下她,是可怜……”他顿了顿,烟杆虚指了指村东头那方向,“可这村里谁家容易?你当她为啥总对你好?那是她一个人撑不起门户,想着结份善缘,盼着日后有个急难,能有个壮劳力搭把手!这心思,你看不透?”
他抬眼瞅着儿子,话像钝刀子割肉:
“咱家劳力也有限,你拼死力气帮她家犁了地,自家地里的苗就晚一天种。收成差一截,来年青黄不接时,饿肚子的可是你亲弟妹。再说……她一个寡妇,你一个半大小子,天天往她那跑,像什么话?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到时候,她的名声,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爹的话音刚落,娘端着盆米粥走了进来,轻轻放在桌上。
她显然听到了后半截话,叹了口气,小声对爹嘟囔:“他爹,少说两句吧……牛娃也是心善。”
她又转向李大牛,语气温和却带着提醒:“牛娃,你爹话糙理不糙。你婶子……唉,是个苦命人,咱能帮衬点是点,但也得避点嫌。你当时年岁小,帮你婶子犁地也没人说你……可你现在大了,到了可以娶媳妇的年纪了,要懂得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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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起,要去,挑晌午头人多的时候去,活儿干利索点就回,别多待。”
李大牛感觉自己的喉头哽住了。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总爱往叔家院里跑,那时候的婶子张桂兰是村里出了名的爽利人,嗓门亮,心眼热。谁家婆媳拌嘴了,她跑去劝和;哪户短了盐油,她知道了必定舀上一碗送过去,面对人家的不好意思也只随口摆手说:“多了再还也不迟”。
可为什么,叔一走,那些人就把婶子当作“瘟神”来看了呢?
明明她还是那个张桂兰啊!日头没出就下地,星星满了才归家,一个人咬着牙犁地、播种、除草,脊背被汗水浸透多少次,从不曾向谁低声下气乞讨过一粒米。
她靠自己的力气吃饭,挣的都是清白钱,她碍着谁了?
是寡妇又能怎样呢?她们只是没了男人,又不是没了手脚,不是那地里的稗草,离了男人的日头就活该枯死,活该被这村庄里的邻里鄙夷!
他又想起了在太阳底下割草的玉清婉,她的镰刀挥得比有些男人还利索,尽管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脊梁骨仍旧挺得像门板一样直。
爹说的对,这村里谁家都不容易,可为何在大家都这样艰难的处境下,还要逮着婶子这个“寡妇”来欺负?!
有力气不能堂堂正正使,有难处不能大大方方说,所有的坚韧和挣扎,在“寡妇”这两个字面前,都成了不合时宜、引人猜忌的罪过。
“唉……你现在年岁还小,等再大些,自然就懂爹的难处了……”
爹终于放下了那杆旱烟,他伸出手,粗糙的掌心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拍了拍李大牛低垂的肩头。
那动作里,有无奈,有期望,以及一丝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疲惫。
可这个“懂”,究竟是什么呢?
是真的洞察了人情事理的通透,还是在日复一日的岁月里,被无形的世道和规矩一点点磨去了心底的不平与疑问,把所有的“不该”与“不愿”都咽进肚子里,成了被这个世界驯服的模样?
李大牛没有抬头,只觉得爹拍在肩上的手掌,沉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甚至有些恐慌,恐慌成为像“爹”一样的自己。
他宁愿自己永远“不懂”。
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对的事,却要做得像错事一样偷偷摸摸?不懂为什么一个女人勤勤恳恳活着,反而成了原罪?
这个世道,吃人。
先吃女人,再吃男人。
他们一个都逃不掉,都得被嚼碎了,化成这大地上又一捧沉默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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