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血笔之怨

　　子时三刻，夜雾如墨，从巷口缓缓爬行而来，缠绕着青石板的缝隙，渗入门槛底下。我守在“忘川当铺”里，灯芯将尽，火光摇曳，映得墙上影子忽长忽短，像有无数人在我身后低语。柜台上的铜铃静默，可我知道，它不会沉默太久。

　　果然，门被猛地推开，冷风卷着湿气扑面而来，吹得油灯几乎熄灭。一个年轻男子踉跄而入，衣衫凌乱，眼窝深陷，像是被噩梦追了十里山路。他双手撑在柜台上，指节发白，呼吸急促得如同濒死之人。

　　“我要当记忆。”他声音发抖，却异常坚决，“忘掉……她死在我面前的样子。”

　　我坐在柜台后，没动，也没抬头。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沙哑如锈铁摩擦：“当哪一段？”

　　“三年。”他说，“整整三年。从相识，到相爱，到……她在我怀里割开手腕。我要全部当掉。”

　　我缓缓抬眼，目光穿过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被痛苦啃噬过的脸，眼角有干涸的泪痕，嘴唇咬破了皮，渗着血丝。他不是第一个来当记忆的人，但他是第一个，带着如此浓烈的执念走进来的。

　　我伸手，从柜底取出那杆青铜秤。

　　它沉得不像凡物，秤杆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是上古的禁语，用以封印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秤盘是空的，却总在无人时微微颤动，仿佛底下压着千钧之重。

　　“闭眼。”我说。

　　他照做。

　　我将秤置于他额前，轻声念出咒语。刹那间，空气中浮起三缕灰雾，像是从他脑中抽离的魂魄，扭曲、挣扎，最终化作三缕轻烟，缓缓落入秤盘之中。秤微微一沉，发出一声低鸣，像是叹息，又像是吞咽。

　　我收起秤，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空白书。封面是暗褐色的皮，触手冰凉，书脊上没有字，却隐隐浮现出一道血痕般的纹路。

　　“拿去。”我将书递给他，“明日清晨，翻开它，你便再也记不起那三年。她是谁，你爱过谁，都会像风吹沙，不留痕迹。”

　　他接过书，双手颤抖，眼中竟有泪光闪动。不是悲伤，而是解脱。

　　“谢谢……谢谢您！”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推门而去。

　　门“吱呀”合上，铜铃轻响，余音在寂静中回荡三声，像是送魂的铃。

　　我低头，准备将青铜秤收回柜底，却忽然一怔——

　　手中多了一支笔。

　　不是我原有的，也不是当铺里的物件。它通体漆黑，笔杆上缠着细密的红线，像是用死人的发丝编织而成。笔尖悬着一滴血，鲜红欲滴，却不落。

　　我心头一紧。

　　这东西，不该在这里。

　　我缓缓将笔举起，借着微弱的灯火细看。笔尖的血珠忽然颤动，随即“啪”地一声，滴落在柜台之上。血迹未散，竟自行蠕动，勾勒出两个字：

　　“还我。”

　　我猛地后退，椅子撞上墙，发出一声闷响。

　　那血字在木纹间缓缓爬行，像活物般扭曲，最终渗入木缝，消失不见。而那支笔，却依旧静静躺在柜台上，仿佛从未动过。

　　我盯着它，心跳如鼓。

　　这当铺百年来，我经手过无数记忆——有杀人的，有被背叛的，有目睹至亲惨死的。人们来当记忆，是为了解脱。可从没有人，当完记忆后，留下东西。

　　更没有人，能留下这种……带着怨念的东西。

　　我伸手想拿笔，指尖距它尚有寸许，忽觉一阵阴风从背后袭来。回头望去，镜中映出我的脸——可那不是我。

　　镜中的“我”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眼眶漆黑如洞，正死死盯着我，手中握着那支笔，笔尖滴血，一滴，一滴，落在镜面，竟穿透了镜中世界，滴入现实。

　　我猛地闭眼，再睁眼时，镜中已恢复如常。

　　可那支笔，还在。

　　我忽然想起那个男子——他当掉的，真的是“恋爱的三年”吗？

　　还是说……他当掉的，是“她自杀的真相”？

　　我缓缓翻开那本空白书——它本该是空的，可此刻，书页上竟浮现出字迹，墨色暗红，像是用血写成：

　　“她说：‘你不爱我了。’

　　我说：‘没有。’

　　她割腕时，我在笑。

　　因为……我早就爱上了别人。”

　　我浑身发冷。

　　他丢掉的不是记忆，是罪。

　　他不是想忘记她死的模样，而是想逃避自己见死不救的良心。

　　而这支笔……是她留下的。

　　她没走。

　　她的怨，她的痛，她的血，全被封在这支笔里，随着记忆的当押，转移到了当铺——转移到了我身上。

　　我猛然意识到，这当铺，从来不是让人解脱的地方。

　　它是怨念的归宿，是罪孽的坟场。

　　每一个来当记忆的人，都不是真正想忘记，而是想把痛苦转嫁。他们丢掉记忆，却把执念、悔恨、怨毒，悄悄留在了这里——留给了我。

　　我低头看向那支笔，它忽然轻轻一震，笔尖再次滴血，血珠落在柜台，竟开始蠕动，拼出第三个字：

　　“你。”

　　我呼吸一滞。

　　你。

　　不是“他还我”，而是“你还我”。

　　她不是要他偿还，而是要我偿还。

　　因为我是当铺的主人，是记忆的接收者，是所有罪与痛的最终承载者。

　　我颤抖着伸手，想将笔扔进地窖——那里埋着无数被封印的记忆残片。可就在我触碰到笔的瞬间，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啜泣，像是从地底传来，又像是贴着我的耳廓低语：

　　“你收了那么多记忆……总有一天，你也得当掉自己的。”

　　我猛地松手，笔“啪”地落在柜台上，笔尖朝上，像一把指向我的匕首。

　　窗外，雾更浓了。

　　铜铃无风自动，轻轻一响。

　　我忽然想起百年前，我为何会成为这当铺的主人。

　　那时我也曾站在这里，对前一任主人说：“我要丢掉一段记忆。”

　　他说：“当哪一段？”

　　我说：“我亲手杀了她那一段。”

　　他递给我一本书，说：“拿去，忘了吧。”

　　我接过书，转身离去。

　　可当我走出门的那一刻，他在我背后说：“从今往后，你便是当铺的主人。所有人的记忆，由你收，由你守，由你……背负。”

　　我回头，他已化作一缕灰烟，消散在风中。

　　而我，站在这里，百年如一日。

　　如今，那个男子挡掉了他的罪，留下了她的怨。

　　而我，又一次，成了承载者。

　　我缓缓坐下，油灯忽明忽暗，照得四壁鬼影幢幢。

　　那支笔静静躺着，笔尖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木纹上，像在计时。

　　计我还能撑多久。

　　计我何时，也会像他一样，想要丢掉自己的记忆。

　　可我知道——

　　一旦当掉，我就不再是人。

　　而是这当铺本身。

　　是怨的容器，是痛的化身。

　　是下一个，等待接替的“我”。

　　我抬头望向墙角的铜镜，镜中倒影缓缓笑了。

　　笑得，和那个男子一模一样。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慢。

　　像是有人，拖着尸体走来。

　　铜铃，再次轻响。

　　我低头，沙哑开口：

　　“当哪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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