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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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白人影从门口跨进来。

  赵四躬腰行礼,“盟主。”

  封恪负着一只手,睨他一眼。

  赵四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属下也是为盟主着想。”

  “漠北邪教与镜天宗坐视不理,让吊着李神医一口气便好。”

  “如此下去,怕是一口气都吊不住。”

  他吞了口唾沫,“现大事尚百里差一,越是最后关头,越要谨慎行事,留有余地。”

  “他若冷不防归了西,于大计无益。”

  封恪听完,微微一勾唇角,“还是你周全。”

  “下去吧。”他朝后一挥扇子。

  “是。”

  赵四退下离开,并很有眼力见地,暂且把守门的也叫走了。

  牢房里,就剩了两个人。

  “什么风把封副盟主吹来了?”李莲花没按赵四的纠正开口,还是以原来的称呼称呼封恪。

  “我还以为,主上心存疑虑,会想见我。”封恪摇了下扇子。

  李莲花“诶”了一声,“这称呼,我可受不起。”

  说着,勾了棉被展开,往自己腿上盖。

  随意开口,“三年前在武林大会,你对镜天宗下手。”

  “前些日子,又对他们和漠北邪教下手。”

  “就不怕你的盟友怀恨在心吗?”

  “损失些人不算什么。”封恪并不在乎。

  “再说了,损失的又不是我的人。”

  “他们贪心不足,想要瓜分我手里的东西,自然要为之付出点代价。”

  没有盟友在他手里丢掉性命,身份也就无从掩盖。

  “就算他们怀恨在心,那又如何?”他攥了下五指。

  “东西捏在我手上,料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要不然西日阿洪那一箭,不定会留他性命。

  李莲花敷衍地点点头,“有道理。”

  “至于你说的那东西,”他浅浅眯了下眼睛,“让我来猜一猜。”

  话没有直接捅穿,而是一步一步往下拆解。

  “武林大会时,你与邱无涯合作,妄图以无心槐一举倾覆武林。”

  “功亏一篑后,你转换方法,开始养痋。”

  “大费周章地养了一阵,你发现,你养不出想要的痋。”

  “于是,你来到漠北,欲从养蛊之法中取经,实现你的宏愿。”

  “并养成了,那奇形怪状的蛊痋。”

  说到此处,他紧抠了下膝盖。

  结木蛊痋在身体里游走,咬得他关节隐隐作痛,就像炎症把骨髓侵蚀成了洞。

  停了片刻,他继续往下说。

  “你用不同的蛊痋,控制不同的人。”

  “把江湖客变成狼军,把百姓变成傀儡。”

  “从凉州出发,直至大熙全军覆没。”

  封恪踱了两步,“不错。”

  “可这样,远远不够。”

  “是不够,”李莲花徐徐道,“无论是狼军,还是百姓。”

  “他们中有不少的人,时而恍惚,时而会清醒。”

  类如跋涉千里,也要从漠北逃出去,赶赴友人之约的周颂。

  “普通的痋做不到,蛊痋也做不到。”

  “那什么样的痋,才能统率天下,而无一人觉醒呢?”

  他侧头去看封恪,“那便只有万痋之首——”

  业火母痋了。

  “可是李莲花,”封恪对上他视线,“你却把它毁了。”

  闲云山庄的一滴血,母痋霎那间化为乌有,一粒骨灰都未曾留下。

  彼时,他还在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苦苦寻找,连见都没见过。

  “你以为你毁掉的,是一只母痋吗?”

  “你毁掉的,”他语有悲凉,“是南胤复国的最大希望。”

  “你不止毁了它,你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他血气上涌。

  多年来隐藏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火山样喷薄而发,一口气吐了好多话出来。

  “熙成帝灭我家国,屠我百姓。”

  “往后的百余年里,以歧视镇压欺侮我南胤子民。”

  “国仇家恨摆在这里,你作为萱公主的后人,怎么能忘了自己的使命?”

  他咬牙切齿,痛心疾首。

  “我封氏一族找了你百余年,是为扶持你光复南胤,不是让你在乡野山林苟且偷生的!”

  “你一箪食,一陋羹,两袖无牵无挂逍遥度日之时,可曾有一丝一毫念起你的祖上,念起曾经流离失所,四散漂泊的南胤子民?”

  他越说越激动,以至于胸口的伤,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只能转过身去,到墙边扶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李莲花等他渐渐平息,长吁了口气道。

  “封恪,我早就不是南胤的皇族了。”

  “百年已去,记忆淡薄,何来念起一说……”

  他唯一记得的,是母亲关上大门缩小的那条缝,让他和兄长快跑时的模糊影子。

  是流浪街头时,混淆的,关心守护自己的哥哥。

  是云隐山的师父师娘,是陪他长大的一草一木……

  南胤,实在太久太远了。

  久到远到,他没有任何的感同身受,却要被迫以一个身份之名,承担起它厚重的过往,与一去不返的光辉。

  他悲悯于百年前南胤,那些流血流泪的世人。

  可做不到以过往的血泪,铸起高尚的矛头,来使如今的世人流血流泪。

  “冠冕堂皇。”

  封恪听不进去,只觉得他的理由牵强附会。

  他调转步子,仍面对着李莲花,横加指责。

  “可笑的是,你不止自己忘了。”

  “还强加你的意识,让我堂兄也忘了。”

  “他从闲云山庄回去后,谈及母痋被毁一事,竟是没什么大起大落的波澜了。”

  “除此外,你还瞒着萱公主唯二的另一血脉。”

  “可怜的李门主,连认祖归宗的机会都没有。”

  李莲花捻了捻手指,认真道。

  “历史之流,不可逆也。”

  “如今大熙于百年前的战火烟尘,更为安乐,实万民之幸。”

  “再起争端,不过是伤民劳财。”

  “再者,人志其拗,非人之一二言能变也。”

  “你堂兄,说到底,也是他自己深思了悟的。”

  “至于李相夷,”他不容余地,“他是我的人。”

  “我有权管束着他。”

  “可即便他知道了又如何,以他的性子,”他肯定地反问,“你觉得他会拿起剑,去挑起纷争战火吗?”

  “封恪。”他诚心一劝,尽管清楚效果,十有八九是微乎其微。

  “你不妨去凉州城看一看,那样的景象,那样的南胤。”

  “是你想要的吗?”

  封恪沉默俄顷,弱着语气,还是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南胤要复国,人要往上走,总要有流血牺牲。”

  “你忘了,你带着他们都忘了。”

  “我忘不了。”

  “大熙一日不灭,南胤一日不复,我一日惶惶不可安也。”

  “李莲花,”他以扇对天,“你等着瞧吧。”

  “南胤的荣华,终归刺破百年积重的尘埃,照耀本属于它的,甚至更宽广的疆域。”

  事已至此,李莲花无话可说,只摇了摇头。

  他盯着自己的左手腕,看了良久。

  每一道刀痕,都刻满了至死方休的野心。

  “所以,你就想重新,再造一只母痋是吗?”

  “用我的血。”

  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活血。

  封恪展颜一笑,“没错。”

  “谁让你把母痋毁了呢,既然你毁了,我就只好再造一只了。”

  这些年,封氏在找寻母痋的过程中,不是没想过,若是找不到,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他们也在寻找,炼制业火母痋的办法。

  后来,有幸寻到一些残卷。

  依着上面的方法,他们尝试了一次又一次,皆不尽如人意。

  终于有一天,封恪经过漫长的苦思,在某一瞬间醍醐灌顶。

  上一只母痋,是萱公主的血所炼。

  那是不是意味着,只有皇室的血,才能成功炼制。

  当时,万圣道还是唯单孤刀马首是瞻。

  他们取他的血,进行试验。

  足足试了三回,全都以失败告终。

  封恪心灰意冷。

  原来关键,不是皇室的血。

  直到某一天,单孤刀的身份败露,他才重燃了,对往昔那个想法的希冀。

  不是皇室的血不对,是人不对。

  其实最初,他没打算让李莲花以血炼制母痋。

  而是想以无心槐,把整个江湖,都捧到李莲花面前。

  可李莲花太令他失望了。

  终日困守于那座狭窄的二层小楼,满足于粗茶淡饭的清闲日子。

  他只能背弃了他。

  在复国的路上,一意孤行。

  不枉他费心筹谋,如今有了李莲花的血,南胤复国指日可待。

  说来,李相夷的血也未尝不可。

  但两厢比较,还是李莲花比较好设计一点。

  一来李相夷背后跟着整个四顾门,成日里从者如流。

  李莲花身边常年,也就一左一右两个人,加一条狗。

  二来李相夷与万圣道的关系,不像李莲花与万圣道那样,是捅破了摆明面上的。

  李莲花觉得这层关系,变得荒诞可笑起来。

  他摆摆手,对封恪道。

  “慢走,不送。”

  封恪也不多加逗留,摇着折扇出门而去了。

  李莲花枯坐在牢房内,思绪雾一样茫茫飘忽,迷失在了人心之中。

  油灯的光,凝结于他失焦的瞳孔。

  很久很久,他抬手晃了下。

  橘光恍然跳开,逃离了他的眼睛。

  余下一层阴影,踌躇不动。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

  “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

  他喃喃念着,嘴角泛出苦涩的笑。

  幸好的是,一切都不是当年了。

  单孤刀的背叛也好,封恪的背叛也好,他都能坦然处之。

  因为他们,都不是他生命里,重要的人了。

  后面,李莲花拨开赵四留下的瓷瓶,上了点金创药。

  上完,拉上被子,好好睡了一觉。

  睡醒了,就指挥门口的守卫端水送饭。

  反正他是个不能死的,守卫也拿他无可奈何。

  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如此过罢几天后,精神都好多了。

  第五日夜里,他躲在被子里的左手,把了把右手的脉,嘴角盈出点笑意。

  内力修到无上之境,会在丹田内形成一个元核。

  扬州慢恋主,如遇危险,会把元核自行封闭在丹田内。

  当危险散去,又会自行打开。

  也就是说,他的内力并没有被悉数抽空。

  如今有吃有喝有药,还能好好睡觉,内力滋长了些。

  虽然不多,也够用了。

  至少,传个音不是问题。

  咚咚——

  他在密玥传音里,猜测着叩响了一扇无形的门。

  “封盟主。”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牢房内,封磬正被近来的种种事情搅得心烦意乱,选择了静心打坐。

  没过多久,一道不轻不重的熟悉话音,搅碎了入定的宁静。

  他心头一跳,一骨碌爬下床,想要贴到墙边听仔细点。

  “先生,是你吗?”

  他开口问。

  伴随的,是铃铃的金属喧杂声。

  由松弛的抖动声,过渡为紧绷的拉扯声。

  步子被迫止住,他这才意识到,手脚还被铁链缚着。

  也一并反应过来,李莲花的话荡在脑海里。

  他觑了觑门外的守卫,见他们倚着铁门打瞌睡,这才放下心来,爬回床上,回应李莲花的话。

  “先生受苦了。”

  “我堂弟……唉……”

  他重而长地叹了一息。

  原以为,他们兄弟二人相互间推心置腹,会同心同力地追随主上,把万圣道发展好。

  怎料想,他们早已不知不觉间,背道而驰了。

  当封恪以商队被劫,引他来漠北,拔刀相向时,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要被当作一个囚徒,一颗棋子了。

  数把锋刃架在他脖子上,却怎么也比不过心头的刀。

  他站在沙地里,同封恪相对而立。

  粗粝的风沙磨着他的眼睛,把脆弱的血肉磨得通红。

  “堂弟,你忘了百年前,萱公主对封氏一族的庇护了吗?”

  “主上是萱公主的后代,你千不该万不该,用心谋划于他。”

  封恪口吐连珠地,同他据理力争。

  “可他身为皇族,也千不该万不该,把南胤复国的重任抛诸九霄云外。”

  “他忘了,我就拼尽全力让他记起来。”

  “等我功成之后,让他坐到龙位之上,受万人景仰,他会感谢我的。”

  封磬难得一针见血。

  “你是想让主上坐皇位,还是你想坐皇位?”

  所有强悍的理由,恰如其分的妙语,在那一刻,统统风化得残破不堪,湮灭在大漠之中。

  封恪转过身,不再面对他。

  “堂兄,你话多了。”

  封磬呵笑起来。

  后来,就被押到了这里。

  衣食住行齐齐全全,唯一不好的,就是出不去。

  “是我连累你了。”他对李莲花说。

  假使不是自己技不如人,被堂弟困住,用以为饵请君入瓮,事情不见得会走向今天这个局面。

  “这种时候,就不要说这种话了。”李莲花道。

  两只同病相怜的樊笼鸟,倒不如想想怎么出去。

  说到这里,封磬的话莫名轻松些许,还杂着丝少有的狡黠味。

  “我堂弟聪明一世,不见得聪明一时。”

  “你这是何意?”李莲花挑眉。

  封磬悠悠道。

  “赵四是我的人。”

  李莲花侧翻朝向石床里头,撕开了被子角的一处缝合线。

  他手伸进被子里,在棉絮里翻翻找找,摸出一样硌他睡觉的东西来。

  “看出来了。”

  “我十八那年,从鞭笞学徒的杂技团那里买下他。”封磬眨了下眼睛,不紧不慢地说起往事来。

  “他随我进了万圣道,成了我的心腹。”

  “后来,我见他武艺出众,是盟中除我与堂弟外,底子最好的。”

  “我便命他,去保护我堂弟了。”

  提及封恪,他又忍不住叹气。

  李莲花把摸出的钥匙攥手里,“世事无常,命运弄人罢了。”

  “准备好走了吗?”他转换话题。

  这话来得突然,封磬迷惘了一下。

  接着,第不知多少次听见,隔壁传来“闲抓铁镣慢敲床”的声音。

  打盹的守卫身心俱疲,“又怎么了?”

  李莲花坐着,扬起手腕。

  铁链的环扣大了一圈,虚垮地套在上面。

  “你们这铁链是哪个工匠打的,锁扣不怎么结实啊,我右手松了一个。”

  “你们过来,重新锁一锁。”

  守卫精神了。

  倒不是因为犯人松了一条铁链,有可能会逃脱。

  毕竟不还有三条么。

  再说了,一个被吸干内力的废人,换个三脚猫功夫的,也能一拳把人干趴下。

  他们毫不担心,满心满眼都是稀奇。

  哪有坐牢提这种诉求的,活久见!

  不过为免差池,他们还是尽职尽责地打开铁门,过去了。

  哪知正要拿起铁链查看时,电光火石的一道虚影晃过。

  他们身体的某个穴位,被结实地点了点。

  整个人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来。

  两双眼睛微微偏着,与同伴相瞪干着急。

  李莲花在他们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开了另外三个锁。

  从床下到地上,站起来,斯斯文文地理了理衣服的褶皱。

  理完,怕一根钥匙不够似的,微笑着探手,在他们腰封上一勾,把成串的钥匙悉数顺走。

  最后,出到门外,贴心地锁上了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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