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中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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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嗒嗒嗒,马蹄踏碎了雨声。靠近山门的人,最先闻达。
一个门人撕开围堵,展开伤至白骨的双臂,腾跃至树木高处。
湿重的旌旗,在风雨中艰难飘动。
但因在风雨中,颜色别有一种鲜明,而动人心魄。
他心潮澎湃地,运着轻功,狂奔入门中。
一路上都在呼号,“大军返程,是门主回来了!”
“门主回来了——”
众人闻讯,都喜不自胜,此起彼伏地跟着喊。
就像在喊,“你们完蛋了”一样。
乔婉娩望着远处,半隐半现移动着的旌旗,泪水差点流了下来。
“相夷……”
石水眼底的灰暗,燃起点光亮来,鞭子挥得轻快多了。
“门主。”她往大门外望了眼。
白江鹑一喜,对纪汉佛重复报信的内容,后者也松了松。
肖紫衿以剑抵着个人滑行,恰巧从他们旁边掠过。
语气不太好道,“先别高兴得太早。”
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
破军一振,敌人倒地而亡。
云彼丘仍是隔着人群,看了看屋脊上的角丽谯。
潜龙帮的则心生恐慌,有些乱了阵脚。
单孤刀惊诧非常,他双目圆睁,盯向外面。
“不,不可能。”
他盯了好一会,哪怕有人杀至近前,双目无暇顾及,心也要盯着。
重重雨幕叠在一起,人影晃动,什么也没有。
可是,的确有马蹄声吵进耳朵。
障眼法,对,四顾门的障眼法。
他试图稳定军心,也许,在稳定自己。
“别做青天白日梦了!”
“李相夷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回来?他回不来了,他们都回不来了!”
此时,伤痕累累的何璋滚过来,哭丧着脸。
“单兄,这下如何是好?”
“我同你出生入死,你赶紧想想退路啊。”
“退路,”单孤刀推开他,“我还没有输,要什么退路。”
他思索出一种可能,“回来的,万一是李相夷的尸体呢。”
不久前,肖紫衿也想过这种可能。
大军打完仗,回来很正常。
又不是所有人都吃了碧茶,也没那么多碧茶给人吃。
只要李相夷六人身死,他左右都赚了。
剩下的那些人,漠北一战后,必是元气大伤,不足为惧。
他还有胜算。
可没多久后,马蹄声隆隆作响,地动了一般。
一匹高俊的白马当前,长驱入了四顾门。
所过之处,剑意通天彻地,荡开了一路荆棘。
浓烈的红影,闯入单孤刀的眼帘,仿佛无数个午夜,噩梦的萦回。
那不是李相夷还有谁?
除此外,另外五个人也纵马而归。
其中四个人刀剑辗转,对付着他的人。
剩下的李莲花,什么也不干,弃了马,背手站在白墙黛瓦之上,一袭淡青长衫,背倚着蒙蒙的青峰,两厢交映。
下方四顾门和金鸳盟的人涌进来,连一个能杀过去的人都没有。
单孤刀越看越郁结。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猛地扭向正殿屋顶,“角丽谯,你不是给他们下毒了吗?”
话没说完,他双目紧缩。
原地哪里还有角丽谯的身影,就连乔婉娩也不见了。
难不成,是掳了人远去,好胁迫李相夷换取一线生机?
不,不对——
他愣神之际,一剑破风刺来。
若非反应迅速,那剑便不是擦破他下颌那么简单,而是要剌穿整根脖子了。
剑从近前划过之时,他垂眸下扫。
“赤霄。”
伴随着剑风掠过的,是一道冷傲的声音。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合作。”
单孤刀怒从中起,提剑削向角丽谯,后者亦出剑斗他。
冷不防,又一道真气袭来。
乔婉娩不知从何处捡了把剑,也来相战。
她和角丽谯配合无间,宛如双姝合璧,其利可断真金。
单孤刀打得有些吃力。
心理上更是郁愤至极。
他注意到石水分了点余光过来,神情似是早已知悉。
再有,不止漠北回来的大军,角丽谯御下的那部分金鸳盟人,也跟留驻四顾门的另一半人过来了,言语间称兄道弟。
感情远处的厮杀惨叫声,在屋顶上了望到的倒下的人,都是他的幻觉吗?
难怪,难怪角丽谯要跟他分区攻占。
为的就是怕距离过近,他太快觉出端倪来。
此时的他,终于大彻大悟。
这一切,不过是做给他看的戏罢了。
从他找上角丽谯,说要与她合作的那一刻,他就活在一场戏中了。
角丽谯表面上表露野心,与他合立盟约。
实际从未生过反叛之心,而是从中收获情报,转头递给了李相夷他们。
一行人欺瞒他至今,就是要引出他的全部势力,并尽可能保存更多的力量,等待大军绞敌归来,从而一举歼灭。
不过,对于李相夷他们而言,也有赌的成分。
因为谁也算不准,漠北的局势。
他们不清楚,能不能回来,能回来多少人,潜龙帮又有多少人,以及能不能赶得上。
如果赶不上的话,角丽谯其实已经决定,撕破假盟约,不再拽着乔婉娩演下去了。
她们,还有留守的所有人,都做好了戮力死战的准备。
好在,苍天眷顾。
李相夷他们在漠北一战中,活了下来。
大军折的,不到半数人。
当信鸽被放飞离开时,“身中碧茶”倒下的李相夷六人,就“起死回生”,抓捕了单孤刀安插进大军的叛贼。
这样,单孤刀收到的,就是没有后续的假消息了。
之后,他们挑选了精锐力量,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总算是赶上了。
李相夷一蹬马鞍,飞跃过人群,落至单孤刀所在的地方。
少师斜握,剑尖滴着血,掉进脚边的水洼里,盛开出一朵接一朵的红梅。
乔婉娩见他来,对视一眼后,收了剑,对角丽谯道。
“走吧,他们之间的事,不是我们能解决的。”
角丽谯不大情愿,被拉了拉后,才斜眼单孤刀道。
“便宜你了,没能死在本姑娘剑下。”
两人去打别的人了。
走前,李相夷的目光,在乔婉娩颈间停了停。
剑痕似一个裂口,裂在了他身上。
于是,瞟了角丽谯一下。
角丽谯不甘示弱地剜回去,人杀出十几米外了,还在愤愤不平。
“不是,他那什么眼神?”
乔婉娩打圆场,“别气了,回头我同他说。”
角丽谯听见她声,就忍不住说一件事。
“你倒是心大,有剑是真往上撞。”
万一没捏住分寸,事情可玩大发了。
乔婉娩对此,无话可说。
角丽谯受不了她这闷样子。
她一闷,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想着,后头送点什么好的舒痕胶过来,省得李相夷真来找她算账。
当然,她并不怕。
另一边,李相夷冷若冰霜地开口。
“师兄。”
“月余未见,你我竟走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单孤刀同他相对而立,似笑非笑。
“你还是回来了。”
李相夷凝着眉目,“你就没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单孤刀抠紧剑柄,语调阴沉,“我只恨,没能早点杀了你,让你生了警醒。”
“李相夷,我走到今天,全是拜你所赐。”
“你该死!”
“你们都该死!”
千丝万缕的雨,打在李相夷身上,仿佛不是在发丝衣物间晕开,而是穿透了他,浑身都是极致的凉意与痛意。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同门口中,听到“我要杀了你”之类的话。
他深吸口气,喉咙发哽。
“……好。”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兄了。”
“现在——”
少师横陈,染血的银亮剑身,映着他变为凌厉的双眸。
陡然,长剑呼啸,剑锋直点对面面门。
速度之快,快得人影,都在单孤刀眼中模糊了。
一豪厘,就差一毫厘,他几乎要没及时格挡得住。
两剑相抵,真气混杂着往日的情分,轰然散了。
他咬牙抗下此剑。
然后,使出平生所学,一股脑杀向李相夷。
李相夷面若平湖,一招一式,自然流泻,没有任何费劲的表情。
轻轻松松地,化解了他所有的招式。
那种冷静,比恶毒的嘲讽,还要让他难受。
像是,不被放在眼里。
铮,铮,铮——
铛,铛,铛——
冷铁打着冷铁,木剑打着木剑。
他坠入了云隐山的灰暗中,那是他最不愿回忆的过往。
“师兄,你输了。”
“师兄,你输了……”
“你输了……”
“输了……”
他记不清,李相夷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了。
说来,并没有多少次,也不含别的含义。
只是说过一两次后,李相夷发现他总会生气,便从未说过了。
但就这么几个字,经文一样,密密麻麻地念在他脑海里,伴随了一生。
开始,他仅是不服气。
比武过后,努力地努力地练,希望下一次,能胜上李相夷几招,至少少输一点;希望,师父师娘能对他刮目相看。
然而,到下一次,差距更大了。
再下一次,差距更大……
慢慢地,中间大成了无法逾越的沟壑。
而师父师娘只会说,“你要静心,切忌心浮气躁,才能习好剑招。”
来来回回,他厌烦了。
这分明就是偏心!
这分明就是瞧不起!
谈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云隐山,容不下他。
他单孤刀,不需要了。
他一个人,亦能开辟出一片天地,比过李相夷。
时至今日,到今日——
汹涌的剑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步步错,节节退。
这就是天下第一的实力吗?绝望遍体丛生。
可这并非全部的领略,李相夷的身体,在漠北打了一仗,压根没完全恢复,是发挥不出十成十功力的。
更何况,尚有三层,在李莲花体内。
短时间内,他修不回来。
砰——
一剑定乾坤。
单孤刀感到,身边的雨水俱往后掀去,接着是他。
开山碎玉的内劲,撞在身上,撞进骨头里。
他阻无可阻地,摔在四顾门正殿的台阶上,阶石应声碎裂,裂缝饮着他口中喷溅而出的血。
肺腑翻江倒海,手脚剧麻。
他胆惧地望着李相夷,蹭着台阶往后退了退。
退了几步,后背抵上插入石板中,尚在震颤的剑。
他背手去拔,连一丝力气都聚不起了。
只好放弃,苦笑了一声道。
“果然,师父师娘什么好功夫,都只交给你和笛飞声。”
李相夷挽好剑,站定在他面前。
“这是逍遥独步剑。”
单孤刀皱了下眉。
他在云隐山时,何曾听闻过这种剑法?
“入门时,师父教的第一课。”李相夷补充。
“不可能!”单孤刀立马喊出来。
那么基础的东西,怎么可能打败他,怎么可能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甚至,甚至要胜过漆木山。
“不可能!”
他又喊了一遍,样子有点抓狂。
李相夷轻摇了摇头。
心底生出绵密的胀痛来,不见丁点快意。
此时,雨小了下来。
何璋被擒,潜龙帮的倒的倒,降的降。
单孤刀狼狈地陷在包围圈里,满盘皆输。
李莲花飞下高处,缓步走到大殿门前。
他眼皮半敛,看了看单孤刀,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没说。
有些话,早在他的时空,就已经言尽了。
他只是轻叹口气,抬手搭了下李相夷肩膀。
“事已至此,有的东西,不必强求。”
人心叵测,也强求不来。
李相夷转过头,捏了捏指腹,松开。
“嗯。”
他悉数放下了。
至于其他人,方多病还是有一点点不好受,说到底,单孤刀是他的生生父亲,再一次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然经历过那些事后,再来一次,他看淡了许多。
单孤刀如何算得上一位父亲?
“不相干不相干……”他心里头摇起拨浪鼓。
两个笛飞声则漠不关心,他们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这事又不好拉着李相夷现在讲,遂同南宫弦月说道。
“你们这台阶裂得不能走了。”一个暗示。
“得换。”一个明说。
南宫弦月连连点头,“是得换。”
“你们说,挑什么砖好?”
三个人格格不入地,讨论起砖来。
待一事突发,才停下来。
“押下去吧。”李相夷挥手,招了两个门人。
“是。”那两人上前,去架单孤刀。
还没碰到,单孤刀猝然抽痛。
他注目着他的手,凭空攀出了一些红黑色的纹路,生长,生长,藤蔓样疯狂地生长。
体温也随之,一点点变得冰凉。
明明是暖春,他仿若如临冬日。
“这是什么?”他怔然了。
随即,醍醐灌顶,双目怨毒地剐向一个人。
“毒,李相夷,你给我下毒,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李莲花再熟悉不过了。
碧茶。
可是——
李相夷否认道,“我并未给你下毒,我们都从未。”
“不是你们,那还有谁,还有谁这么恨我!”
单孤刀深信不疑。
“你别血口喷人,以己度人了。”方多病忍不住道。
笛飞声无心理论,抱臂翘了下眉峰,神情有种隐秘的愉悦。
“有趣。”
“谁的手笔?”
小笛飞声在他旁边分析,“单孤刀起事的知情人不多,我们六个,加——”
他视线逡巡一圈,顿在一抹红衣上。
“尊上。”
角丽谯露出个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她迈出人群,“是我,惊喜吗?”
在场的人不免诧异,想来,又在情理之中。
角丽谯这个人,比起相信别人,她更相信自己。
与其寄希望于李相夷六人带着大军返程,不如自己给自己兜底,安排上一张底牌。
对待敌人嘛,做事就做最绝去。
“你不是想知道,碧茶下去哪里了吗?”
她食指在空中绕了小半圈,指向单孤刀。
单孤刀改为盯她,要在她身上钉出个窟窿来。
“妖女,毒妇!”
“这你就过分冤枉我了。”角丽谯晃晃手指。
“主意是我的,下毒的可不是我。”
她目光游移,末了定格在边角处。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好事倒是好事一桩。”
“可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做那种事……”
白江鹑和纪汉佛大为惊讶,“彼丘?”
他只会读书呀。
李相夷几人,倒没什么讶然之色了。
云彼丘垂着手,惭愧地低下了头。
倒不是愧对单孤刀,而是意想不到,自己会听信角丽谯的话,做出阴沟里下毒的事。
大军出征后不久,角丽谯找上他,给了一包东西,问他愿不愿力挽四顾门之危局。
他几经思虑后,应下了这门差事。
时单孤刀装病卧床,门里人手匮乏,他有时会去送药,便借此把毒下在了药里。
单孤刀平日里,都是让把药放着,事后再倒掉的。
然有时人在旁侧,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喝上两碗。
他不是没有猜忌过,药里会不会下毒。
但万万想不到,那个人,会是性格懦弱的云彼丘。
他不是只知读书吗?
单孤刀纵力一扑,没扑过去。
反倒气吐好大一口血,乌黑黑的。
加上碧茶来势汹汹,他昏了过去,被押去一百八十八牢了。
无了方丈单手立在胸前,道了句“阿弥陀佛”。
“因也,果也。”
众人领命散去,处理门中残局。
云彼丘踌躇几番,单独找上李相夷。
“门主,你是不是在怪我?”
论及碧茶时,他察觉到,李相夷投来的眸光,冷的,裹挟着恨的。
是还顾念着些许同门之情,恨他下了毒手吗?
“没有。”李相夷说得当机立断。
他念起了李莲花的事而已。
而已,他不得不承认,手心有过拔剑的冲动。
同时,他清醒着。
此非彼,彼非此,是万万不可的。
遂平常道,“门中事务堆积,未来一段时间有得忙了,去吧。”
李相夷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拔,红衣却湿而重。
倒映在水里,一人一影皆是。
云彼丘凝望着他远去。
感觉门主变了,又没有变。
许是下了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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