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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荣府余争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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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邢夫人:夺权逼王(一)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荣国府,抄手游廊在冷白的光线里若隐若现。廊下的鹦鹉百无聊赖,许是饿极了,又或是瞧着满园的萧索烦闷不已,时不时扯着沙哑的嗓子叫两声“姑娘安”。那声音不再清脆明亮,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听着就让人心头发沉。邢夫人踏着露水从东跨院而来,青缎夹袄的下摆轻轻扫过阶前的青苔,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这青苔还是去年夏天,鸳鸯特意让人铺上的,说是能为院子增添几分生气。可如今,鸳鸯被无情驱逐,连打理青苔的人都没了踪影,青苔便肆意地在砖缝里疯长,倒像是荣府日渐败落的鲜活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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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立在垂花门外,青玉护甲划过朱漆门板,在雕着缠枝莲纹的铜环前僵住。三更梆子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昨儿守灵时王夫人咳得手帕上洇出血点子,正是天赐良机——贾母断七未满,阖府还沉浸在白事中,王夫人连日守灵神色恍惚,此刻摊牌,总比等她缓过劲来要好对付。

  指尖触到冰凉的铜环,却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初入荣国府的光景。那时贾赦还会亲手为她簪上东珠,府里四季都有苏州送来的新鲜料子,连丫头们捧着的手炉都嵌着玛瑙。记得元宵夜宴,贾母赏了她一对累丝金凤,虽然转头就给了迎春,到底面上有光。可如今...

  风卷着纸钱碎屑扑在裙裾上,她低头看着石砖缝里新长的青苔。当年绣着并蒂莲的霞影纱帐早换成了粗布帘子,每月例钱被克扣得所剩无几,连陪嫁丫头都被打发出去。管家账本上的数字,成了她唯一能攥在手里的体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深吸一口气,铜环叩击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

  暮秋的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丫鬟锦儿的声音像受惊的麻雀般从门里飘出来:“太太,邢夫人来了。“那尾音颤得厉害,仿佛藏着说不出的忐忑。邢夫人立在廊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掐丝珐琅护甲,檐角铜铃叮叮作响,搅得她心头越发烦躁。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翻涌的猜忌与盘算狠狠压进心底,抬手时,护甲与门框相撞发出轻响。

  屋内弥漫着苦药混着冷粥的酸涩气息,窗纸被暮色浸成铅灰色,只能勉强勾勒出王夫人蜷坐在炕沿的轮廓。她髻间的珍珠步摇歪斜着,几缕发丝垂在苍白的脸颊旁,半旧的墨色夹纱披风松垮垮裹在身上,倒像是披了片褪色的乌云。那双往日总透着精明的丹凤眼此刻红肿如桃,素色绢帕被攥得发皱,指节泛着青白。炕桌上那碗白粥结着厚厚的油皮,几粒枸杞沉在碗底,宛如凝固的血泪。

  “二太太这几日怕是没睡好。“邢夫人捏着绢帕掩唇轻笑,团扇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老鸹眼似的目光扫过屋里的陈设。紫檀木博古架上露出两道灰白的空痕,原本摆放的霁红釉双耳瓶和青花缠枝莲纹尊不翼而飞,想来是被抄家的官兵随手揣进了褡裢;墙上那幅描金绣线的《百鸟朝凤图》早已换成水墨山水,远山近水的留白处,倒像是王夫人眼下青黑的眼圈。

  她指尖捏着湘妃竹柄的鲛绡帕,刻意在眼角虚虚一抹,仿佛真有晶莹泪珠要滚落。“昨儿夜里起了风,我守着佛堂给老太太诵经,恍惚听见这边厢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说罢,将绢帕缓缓叠起,指尖上丹蔻艳红如血。

  话音未落,她忽地挺直佝偻的脊背,原本松弛的面庞瞬间绷紧,露出几分凌厉。那双戴着鎏金掐丝珐琅护甲的手,重重按在红木椅把上,铜质护甲与椅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似在宣告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如今老太太去了,府里不能一日无主。你身子弱,连日操劳怕是撑不住,不如把管家的权交出来,我替你担着,也省得你费心。“她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字字如钉,砸在寂静的房间里。

  话音落地时,朔风裹挟着冰碴如千军万马般撞在雕花槅扇上,槅扇上嵌着的云母片被打得嗡嗡作响。檐角鎏金铜铃在风中疯狂摇晃,“当啷当啷”的声响惊得栖息在梧桐树上的老鸦扑棱棱四散惊飞,枯瘦的枝桠在暮色中剧烈摇晃,似是被无形的巨手攥住疯狂震颤。积了半日的残雪簌簌坠落,在青砖地上砸出点点白痕,宛如未干的泪痕。

  那细碎的簌簌声,原是廊下铜铃在穿堂风中不住摇晃,青铜撞座相击发出的清响,混着远处更鼓沉沉的闷响,一声接一声,似是催战的号角。檐角冰棱被风刮得咔咔作响,檐下灯笼也在狂风中剧烈晃动,昏黄的光晕将廊柱上的缠枝莲纹投映得忽明忽暗。寒风呼啸间,仿佛能听见荣禧堂的檀木屏风后,衣袂翻飞、暗潮汹涌——邢夫人攥着翡翠护甲的手指正深深掐进掌心,王夫人指尖转动的念珠已在素绢上蹭出细痕,这场嫡庶有别的博弈,这场关乎荣府命脉的管家权之争,早已在这寂静的夜里,悄然拉开帷幕。

  2.邢夫人:夺权逼王(二)

  王夫人听到“交权”两个字,腕上的翡翠镯子突然顺着小臂滑下,在红木桌面上撞出清脆声响。她猛地抬起头,鬓边半旧的点翠头钗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映得苍白的脸愈发没了血色。那双往日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此刻完全暴露,先是闪过被蛰般的错愕,旋即泛起盈盈水光,将眼角细纹里残留的胭脂晕染成浑浊的淡红。她下意识攥紧帕子,指尖深深陷进绣着并蒂莲的缎面里,喉头滚动了两下才发出声音,沙哑得像是掺了碎瓷片:“大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太太刚走,府里还乱着,抄家的余波没平,外面还有一堆债要还,这时候谈交权,不是让人看笑话吗?“说话间袖口滑落,露出腕间几道青痕——那是前日翻检库房时被箱角撞出的瘀伤,此刻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看笑话也比把家败光好。”邢夫人身子往前倾了倾,语气里带了几分强硬,“你当我不知道,抄家的时候虽抄走了大部分家产,可你手里肯定还藏着些私房。如今府里连下人的月钱都快发不出来了,你却捂着银子不肯拿出来,这不是要把大家都逼死吗?”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得王夫人脸色发白。她攥紧手里的绢帕,指腹把绢帕的边角捏得发皱:“我藏私房?大太太这话可要有证据。老太太在时,府里的账目都是公开的,我手里除了老太太留下的那点养老钱,再没别的银子。倒是大太太,这些年老爷给你的体己,怕是不少吧?”

  “你少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邢夫人猛地一拍桌子,炕桌上的粥碗晃了晃,洒出几滴粥在桌面上,很快凝成了白痕。“我不管你有没有私房,这管家权你今天必须交出来!不然我就去外面说,你借着老太太去世的由头,私吞家产,不管府里人的死活!”

  锦儿攥着茶盘的手指节发白,檀木纹路硌得掌心发麻。滚烫的茶盏在托盘中轻轻震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掩不住主位上骤然凝固的空气。邢夫人尾音落下的刹那,王夫人腕间翡翠镯子磕在紫檀桌面上,清脆声响惊得廊下铜风铃叮咚作响。

  这位平日里端庄持重的当家夫人此刻如同被抽去筋骨,脊背佝偻着倚在湘妃竹榻上,月白绫帕死死按在唇畔,指缝间洇出的水渍混着胭脂,在素绢上晕开惨淡的痕迹。锦儿偷眼望去,见王夫人眼底血丝密布,泪珠子砸在膝头的《女诫》书页上,洇湿了“夫为妻纲“几个朱砂字。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落得急了,雨打芭蕉的声响里,邢夫人慢条斯理地转动着鎏金护甲,将一方账册推过八仙桌:“妹妹且瞧瞧,这月绸缎庄的进项,可比去年同期少了三成呢。“话音未落,王夫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掩住口鼻,指节泛出青白,像是随时会昏厥过去。

  锦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白玉茶盘在颤抖中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是老宅屋檐下那串将断未断的铜风铃。她偷眼望向主位上的王夫人,只见那抹绛紫色缎面旗袍微微起伏,檀木护甲正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扶手,在寂静的花厅里敲出令人窒息的节奏。

  “前日在库房盘账时......“邢夫人拖长尾音的话还萦绕在耳畔,锦儿几乎能看见王夫人眼底炸开的冷芒。那些藏在樟木箱底的暗账、连夜送往金陵老宅的十二抬箱笼、还有每月悄悄流入宫中的体己银子,此刻都化作无数只黑蚁,在她后颈密密麻麻地啃噬。晨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将王夫人鬓边的点翠步摇映得泛着幽蓝冷光,倒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当邢夫人说出“寅吃卯粮“四个字时,锦儿分明看见王夫人捏着帕子的手指骤然收紧,月白色绸缎瞬间被攥出褶皱。绣着金线缠枝莲的帕角在指尖微微发颤,那精心描绘的莲花仿佛被无形的手揉碎了花瓣。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却掩不住锦儿耳畔剧烈的心跳声——这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戳进了荣国府最隐秘的疮疤。

  王夫人目光如霜,死死盯着邢夫人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若这些腌臜事真被抖落出去,莫说管家权旁落,只怕王家几代经营的体面,都要被邢夫人踩着缠足,狠狠碾进这雕花金砖的缝隙里。想起库房里那些早已亏空的账目,想起这两年寅年用了卯年的银子,王夫人后背渗出一层冷汗,连带着脖子上的赤金璎珞圈都变得沉甸甸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拖入无底深渊。

  檐角铜铃被归鸟振翅带起的风撞得叮当作响,锦儿攥着抹布的指尖骤然收紧。那声音裹着暮色里的凉意,竟与方才邢夫人甩袖离去时,袖口鎏金护甲刮擦桌案的刺耳声响重叠。她偷眼望向暮色浸透的游廊,廊下灯笼尚未点亮,邢夫人石青缎子褂子上的金线云纹在幽暗中忽明忽暗,像蛰伏在夜色里的毒蛇鳞片。

  晚风卷着秋意掠过游廊,将垂花门外的竹帘掀得哗哗作响。锦儿看着那抹乌云般的身影穿过月洞门,衣角扫落墙根几瓣残花。暮色中的影子越拉越长,与王夫人倚在紫檀椅上的剪影纠缠着爬上窗棂,仿佛两双手正在暗中角力。她忽然想起白日里邢夫人摔在地上的翡翠镯子,裂成三截的玉片在青砖上泛着冷光,此刻那些碎影又随着暮色在砖缝间游移,如同这场暗流涌动的纷争永远不会真正平息。

  23.邢夫人:夺权逼王(三)

  王夫人攥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白,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素绢被揉得皱巴巴的。温热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衣襟上,晕开的深色水渍像墨痕般层层洇染,倒比她腕间那串羊脂玉镯子更刺目。她抬眼望向对面端坐着的邢夫人,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切在对方脸上,将那双三角眼的阴影拉得老长,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很——从前虽知道邢夫人性子有些刻薄,却也没到这般蛮不讲理的地步。铜手炉里的炭火星子突然爆开,惊得她身子一颤,下意识又往锦榻深处缩了缩。

  喉间泛起铁锈味般的苦涩,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裹着三日未合眼的疲惫:“大太太,不是我不肯交权,是这府里的烂摊子,你未必能收拾得了。“说着伸手从红木小几上抽出一沓泛黄的宣纸,纸页间还夹着半截断裂的翡翠簪子,“抄家的单子还在那里放着,外头绸缎庄欠的漕银、庄子上收不上来的佃租,连我都算不清。“她忽然想起昨日当铺掌柜带着伙计堵门的场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要是真接了,到时候下人们拿不到月钱,债主上门要债,你该怎么办?“廊下传来婆子们搬花盆的响动,在死寂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邢夫人冷笑着踱步,指尖划过斑驳的檀木椅背,留下一道细微的灰尘痕迹。她忽地停在褪色的湘妃竹帘前,玉镯撞在铜钩上发出清脆声响:“老祖宗闭眼不过三日,府里就揭不开锅了?“转身时锦缎裙摆扫过满地账本,纸页哗啦啦翻卷如枯叶。

  她弯腰拾起半块翡翠扳指,对着漏进窗棂的残阳照了照,扳指内侧暗刻的“王记“二字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当年老太太赏的好东西,如今倒成了当铺的常客。“将扳指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盏里的残茶溅出褐色水痕,“听说妹妹房里那套紫檀雕花拔步床,可是苏州巧匠三年才完工的?“

  脚步踱到堆满积灰的樟木箱前,指甲深深掐进箱面描金牡丹:“还有这二十箱陪嫁,单是上头的鎏金铜锁,怕也够应付这个月的月钱。“突然扯开箱盖,霉味混着陈旧的樟脑气息扑面而来,她抓起件绣着金线的霞帔抖开,金线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这么些压箱底的宝贝,与其烂在箱子里,不如换作白花花的银子实在。“

  王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又气又急,只觉得胸口发闷。她想起贾母临终前握着她的手,嘱咐她一定要护住宝玉,护住荣府最后的体面。可如今,别说护住体面,就连这府里的人,都要自相残杀了。她扶着炕沿,慢慢站起身,语气里带着几分决绝:“大太太要是执意要争,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管家权,我不能交。老太太把荣府托付给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它扔出去,让它毁在我的手里。”

  邢夫人见王夫人不肯松口,脸色沉了下来。她走到门口,回头看着王夫人,声音冷得像冰:“好,你不肯交是吧?那咱们就走着瞧。我倒要让府里的人都看看,你这个二太太,是怎么拿着大家的活命钱,不管不顾的!”说完,她摔门而去,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巨响,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惊飞了廊下栖息的几只麻雀。

  王夫人看着紧闭的房门,鎏金护甲在袖中簌簌作响,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雕花木炕沿上。那原本嵌着东珠的发钗随着晃动歪向一边,几缕灰白鬓发垂落,倒比平日多了几分狼狈。锦儿慌忙撂下手中茶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她,指尖触到主子冰凉的手背,声音瞬间带上哭腔:“太太,您别跟邢夫人一般见识,她就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说出这种话来。“

  王夫人缓缓摇头,袖中帕子已被泪水浸透,又落下两行清泪。她抬手拭泪时,腕间翡翠镯子与红木椅背相撞,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脆响。那镯子是老太太当年赏的,冰润的翠色如今映着她泛青的眼圈,倒像是结了层化不开的霜。

  “我不是跟她生气...“她望向窗外随风摇晃的竹影,暮色里竹叶边缘泛着冷白,像极了老太太鬓角的霜雪,声音哽咽得发颤,“我是心疼老太太,这偌大荣国府,里里外外全靠老太太撑着。“窗外的风卷着枯叶扑簌簌砸在窗纸上,她忽然攥紧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如今内宅乱成这般模样——下人偷当物件的风声传出去了,姑娘们的月钱又迟发三日,园子里的婆子们为争差事都快打起架来。前儿个周瑞家的来报,说厨房为着两斤腊肉闹得不可开交,当家人的体面都丢尽了!“

  她忽然剧烈咳嗽,指节因用力捶胸而泛白,震得鬓边银簪上的珍珠流苏如惊弓之鸟般四散迸开。圆润的珠子接二连三地滚落满地,在青砖上骨碌碌乱转,像极了老太太房里那些散落的账本,每一页都记满了入不敷出的亏空。

  “往后可怎么...“话音未落,喉间突然涌上一阵酸苦,那是昨夜强咽下的安神汤残留在胃里翻涌。她踉跄着扶住妆奁,指尖触到冰凉的青铜镜缘,镜中映出鬓边珍珠步摇歪斜,倒像极了这摇摇欲坠的管家权。绣着金线缠枝莲的软缎被攥出深深褶皱,金线在日光下刺得眼疼,恍若扎进肉里的银针。满地乱滚的珍珠原是昨日赏给丫鬟的月例,此刻却像散落的碎心,在青砖上撞出清泠泠的回响。

  她望着西角门方向,那里正传来婆子们争执的喧哗。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乱撞,惊起廊下两只白鸽。“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忽然想起国公爷出殡那日,王夫人捧着账本笑意盈盈的模样。那时檐下的紫藤开得正好,哪像如今满院枯枝,连廊柱上的朱漆都剥落得不成样子。“当年国公爷在世时,府里哪有这般腌臜事?“她对着空荡荡的镜中影喃喃,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妆奁上,碎玉般的脆响惊得廊下小丫头匆匆避过。

  风卷着竹影在窗棂上投下斑驳碎影,青灰色的影子在素白宣纸上蜿蜒游走,恍惚间竟像是族谱上密密麻麻的族人名讳在簌簌颤动。案头摊开的《贾氏宗谱》里,先祖画像上国公爷腰间的蟒纹玉带泛着冷光,那威严的目光透过岁月的迷雾,将她鬓角新添的白发都照得发亮。案几上的青铜香炉青烟袅袅,缭绕间似化作荣国府飞檐斗拱的轮廓,却又在风起时散作虚无。

  她伸手抚过族谱上“世袭一等将军”的烫金字样,指尖传来的粗粝触感混着陈年墨香。窗外突然一阵急雨,打在湘妃竹帘上噼啪作响,惊得案头镇纸下的账簿簌簌翻动。那上面潦草记录着各房月例缩减、田庄收成锐减的字迹,在雨水中洇成模糊的墨团。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她恍惚看见先祖跨马出征的旌旗猎猎,而如今荣国府门前的石狮子都落满了灰,门可罗雀的光景与往日的钟鸣鼎食恍若隔世。

  那目光似有千斤重,压得她喉头发紧。茶盏里浮沉着几片蜷缩的碧螺春,茶水早已凉透,映着她眼底血丝密布的倒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盏沿缠枝莲纹,釉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初进荣国府时,老祖宗亲手赐下的这对茶器,彼时鎏金缠枝纹还熠熠生辉,如今却在烛火下泛着黯淡的光。

  墙上“诗礼簪缨”的匾额在暮色中褪成惨白,廊下积雨顺着瓦当滴落,将青砖上“荣禧堂”的朱漆字迹冲刷得愈发黯淡。雨帘中隐约传来小厮们搬运物件的嘈杂声,混着远处厨房飘来的残羹馊味,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当年门庭若市时,连猫儿狗儿都沾着富贵气,如今却连廊下的石狮子都蒙着层灰。

  不知该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这日渐衰败的荣国府,唯有竹影依旧在窗棂上摇晃,将她佝偻的身影与族谱上的祖先画像叠成一重苍凉的剪影。供桌上的香早已燃尽,烛泪蜿蜒如蜿蜒的泪痕,在泛黄的族谱扉页晕开。铜制香炉积着厚厚一层灰,那曾是太爷爷受封时御赐的物件,如今却蒙尘黯淡,再不复往日光泽。

  恍惚间,她看见太爷爷骑着高头大马接圣旨的威风,大红绸缎制成的圣旨迎风招展,随从们高举的旌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听见祖母当年协理宁国府时掷地有声的训话,那声音穿过雕花隔扇,让府中上下人人屏息。可那些鲜活的场景,都像这檐下的雨珠,坠地便碎成一滩水痕。雨势渐急,敲打在青瓦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与远处传来的丫鬟婆子的嬉笑低语形成刺耳的反差,更显此刻祠堂的死寂与凄凉。

  24.谣言四起(一)

  邢夫人裹紧月白织锦斗篷,踩着青石板上未化尽的薄霜往西南角疾走。檐角冰棱坠落,在她脚下迸溅出细碎晶莹,倒像是她眼底将落未落的泪。转过垂花门时,袖中那封字迹潦草的密信硌得掌心生疼——那是昨夜三更,陪房王善保家的冒雪送来的,信上歪歪扭扭写着“王夫人要撤周瑞家的差事“。

  穿过月洞门,潮湿的烟火气扑面而来。下人们住的五间大瓦房前,三个婆子正蹲在砖砌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她们沟壑纵横的脸忽明忽暗,其中梳着银线纂儿的老妇压低声音:“听说太太屋里新来了个扬州瘦马...“话音未落,青灰砖墙外突然传来环佩叮当,众人回头,只见邢夫人踩着三寸高的掐银丝花盆底鞋,裹着猩红猩猩毡斗篷立在晨雾里,眉间霜雪未化。

  烧火的刘嫂子吓得把火钳当啷掉在地上,滚烫的火星溅在粗布裙摆上,她却浑然不觉,只颤巍巍福了福身:“老...老祖宗,您这...“话没说完就被邢夫人抬手止住。当家大太太踩着满地煤渣走近,指尖划过斑驳的灶台,沾了满手煤灰,倒像是给养尊处优的玉手添了层乌金护甲。

  秋阳斜照在荣府西跨院的青石板上,将邢夫人玄色掐银丝绦的披风染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她踩着金线绣缠枝莲纹的花盆底鞋,款款走到爬满紫藤的石凳前,青玉护甲划过冰凉的石面发出细微声响,这才慢条斯理地撩起裙摆坐下。

  廊下正在晾晒衣裳的婆子们手中木杆“哐当”相撞,浆洗好的月白绸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为首的周嬷嬷捏着衣襟的手微微发抖,与几个贴身伺候的仆妇交换了个眼色,脚步虚浮地挪了过来。众人垂首站定时,檐角铜铃突然叮铃作响,惊起了槐树上两只灰雀。

  邢夫人掏出手帕轻拭嘴角,丹蔻染红的指尖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她故意拖长尾音,将绣着暗纹的帕子叠了又叠:“你们这几日的月钱,是不是还没发?”尾音消散时,西厢房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惊得几个小丫头慌忙捂住了嘴。

  一个年纪稍大的婆子连忙点头:“回邢夫人,可不是嘛。自从抄家后,月钱就一直拖着,家里的孩子都快揭不开锅了。”其他婆子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邢夫人等她们说够了,才清了清嗓子:“你们知道为什么月钱发不下来吗?”

  婆子们都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邢夫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们,不是府里没银子,是二太太把银子藏起来了。老太太去世前,给了她不少私房钱,可她却捂着不肯拿出来,宁愿看着你们挨饿,也不肯把银子拿出来救急。”

  这话一出,院子里顿时炸开了锅。婆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语气里满是不满。“怪不得月钱一直不发,原来是二太太私吞了!”“这也太过分了,咱们跟着府里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她怎么能这么对咱们呢?”“不行,咱们得找二太太要说法去!”

  邢夫人见目的达到,眼角眉梢都浸着藏不住的得意,可面上仍端着长房大太太的矜持。她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护甲,指尖划过鎏金缠枝莲纹,忽然嗤笑一声:“不过是几句公道话,倒把你们委屈成这样?“绣着丹凤朝阳的裙裾扫过青砖地,她踩着花盆底鞋站起身时,檀木桌上的茶盏都跟着轻轻震颤。

  “都仔细着些。“邢夫人捏着绢子掩住嘴角笑意,目光扫过那些攥紧拳头的婆子,“如今这府里的规矩,原该是嫡庶有别,偏生有人仗着娘家势头,连底下人的活路都要断了。“她故意顿住,见几个婆子面上浮起怒色,才又压低声音道:“昨儿我瞧着厨房新来的小丫头,生生被扒了三层皮——那可是老太太房里拨来的人!“

  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里,邢夫人忽然变了脸色,伸手按住鬓边的点翠步摇,语气转柔:“罢了罢了,我也是一时心软。“她从袖中掏出一锭碎银拍在桌上,银锭撞击声惊得众人一静,“都收着买些茶果吃,只是这话可别传出去。“说着用帕子虚掩嘴唇,斜睨着墙角:“二弟妹最是个要强的,若知道我替你们说话,指不定又要编排我僭越呢。“

  待婆子们千恩万谢的声音渐渐消散在回廊转角,邢夫人指尖捏着一方素绢帕,借着丫鬟翡翠的搀扶,绣鞋轻碾过青石板门槛。暮春的晚风裹着槐花香掠过穿堂,将她鬓边的银步摇吹得叮当作响,绛紫色织锦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几片未及清扫的玉兰残瓣。

  暮色如墨,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投在垂花门斑驳的朱漆上。鎏金椒图兽首衔着铜环,在黯淡天光下泛着冷幽幽的光,兽瞳里凝结的阴影似要将人吞噬。邢夫人下意识攥紧袖中藏着的账本,宣纸边角在掌心压出褶皱,纸页间夹着的银票窸窣作响——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王夫人克扣月钱的明细,连各房姨娘脂粉钱的差额都算得分毫不差。

  她垂眸望着裙上金线绣的缠枝莲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针脚细密的纹路。那金线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倒像是她与王夫人之间明争暗斗的缩影。突然想起今早请安时王夫人鬓间那支赤金点翠步摇,珠光摇曳间,似在无声炫耀着当家主母的威仪。

  指尖摩挲着账本的封皮,粗粝的纸张触感让她心中愈发笃定。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尾的细纹随着笑意加深,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且看明日将这叠账本呈到老太太跟前时,那位当家二婶还能否笑得这般体面?账本里每一笔蹊跷的支出,每一处模糊的账目,都是她精心收集的利刃,只等关键时刻出鞘。

  廊下铜铃被秋风吹得叮咚乱撞,铜铃表面因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生出斑驳的铜绿,随着晃动发出的声响,刺耳又凌乱。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起檐角几只宿鸦。它们扑棱棱的振翅声惊破寂静,漆黑的羽翼划破灰暗的天空,徒留几片羽毛飘落。她转身往自己院中走去,脚下的青砖因年久失修,布满青苔,踩上去微微打滑,但她的脚步依旧沉稳而坚定。绣着金线牡丹的裙裾带起的风,将廊下灯笼里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那明明灭灭的烛火,恰似这场管家权之争的局势,胜负难料,却已燃起了熊熊战火。此刻,她心中暗自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

  25.谣言四起(二)

  邢夫人走后,大杂院里的议论声如沸鼎腾波。那个年纪稍大的婆子,姓李,平日里在府里有些威望,此刻她枯瘦的手指一下下叩着斑驳的榆木长凳,皱纹里似藏着经年的算计:“依我看,邢夫人的话也未必是假的。前几日我去给二太太送东西,见她屋里的博古架上,还摆着几个挺值钱的瓷瓶,要是真没钱,怎么不把那些东西当了换钱?你们瞧瞧,那蓝白相间的霁青釉梅瓶,瓶身上画着的缠枝莲纹,是照着宫里样式烧的,少说也值二百两银子!”

  “可不是嘛!”姓张的婆子赶紧凑过来,铜水烟袋在青石台阶上重重一磕,火星子迸溅在砖缝里,像极了她眼底跳动的恶意,“我还听说,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前几日天没亮就偷偷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日头都过了晌午。你们猜怎么着?她怀里裹着个沉甸甸的包袱,用深青色粗布裹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那包袱底下还直晃荡,说不定就是二太太让她去藏银子了。”

  这话一出,周围婆子们顿时炸开了锅。新来的小丫鬟怯生生地问:“那...那咱们这个月的月钱还能发下来吗?”话音刚落,后脑勺就挨了老嬷嬷重重一巴掌:“小蹄子,这种话也是你能问的?”但不安的情绪还是像瘟疫般蔓延开来,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越传越邪乎。下人们看王夫人的眼神里,渐渐蒙上猜忌的阴影,就连平日里贴身伺候的丫鬟,也常在回廊下、角门旁,借着整理发饰、端茶送水的功夫,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锦儿把这些话告诉王夫人的时候,她正在佛堂给贾母上香。檀香袅袅升起,在供桌前氤氲成一片朦胧的雾气。王夫人手里的香突然“啪嗒”掉在地上,火星溅到褪色的蒲团上,瞬间烧出一个焦黑的小洞。她怔怔地盯着那缕青烟,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一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我就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如今倒好,我成了府里的罪人了。”

  锦儿连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香,又从袖笼里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蒲团上的火星,安慰道:“太太,那些都是下人们瞎猜的,您别往心里去。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咱们没做过,就不怕别人说。”王夫人缓缓摇了摇头,凤钗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眼神里满是疲惫:“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如今这世道,谁还管你是不是身正?只要有人说你不好,就算你再好,也会被人说成是坏的。这府里的人啊,就像墙头草,哪边风大往哪边倒。”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嚷声。锦儿走到门口一看,只见一群婆子和丫鬟围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棍子和扫帚,脸上满是怒容。为首的李嬷嬷叉着腰,扯着嗓子喊道:“把王夫人叫出来!我们要讨个说法!这个月的月钱到底什么时候发?别以为我们好欺负!”锦儿脸色大变,连忙回头对王夫人说:“太太,不好了,下人们都围过来了,说要找您要月钱!”

  26.下人的逼迫

  王夫人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心里咯噔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对锦儿说:“扶我出去看看。”锦儿连忙扶住她,心里却替她捏了一把汗——下人们现在情绪激动,万一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可就麻烦了。

  王夫人走到院子里,只见下人们黑压压地围了一圈,眼神里满是愤怒。那个姓李的婆子站在最前面,见王夫人出来,上前一步,双手叉腰,大声说道:“二太太,我们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我们的月钱到底什么时候发?你要是再捂着银子不肯拿出来,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王夫人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心里一阵发酸。这些人,有的跟着她十几年了,有的是看着宝玉长大的,如今却因为月钱的事,跟她反目成仇。她强忍着眼泪,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各位兄弟姊妹,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也知道你们等着月钱养家。可府里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知道,抄家的时候把大部分家产都抄走了,我手里真的没有多余的银子。不是我不肯发月钱,是实在拿不出来啊!”

  “你少骗人了!”姓张的婆子喊道,“邢夫人都说了,你手里藏着老太太给你的私房钱,还有你自己的陪嫁,怎么会没银子?你就是不想给我们发,想把银子留给你自己用!”她说着,往前推了王夫人一把。王夫人没站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幸好锦儿扶住了她。

  “你们怎么能对二太太动手!”锦儿生气地喊道,“二太太这些日子为了府里的事,吃不好睡不好,你们不但不体谅,还这么对她,良心都被狗吃了吗?”“我们的良心被狗吃了?”李婆子冷笑一声,“那二太太的良心呢?看着我们挨饿,却把银子藏起来,她的良心就好过吗?”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廊下铜雀衔珠灯被推搡的人影搅得光影乱晃。下人们攥着褪色的袖口,涨红的脸在忽明忽暗中扭曲变形,粗使婆子们踩着木屐的声响像鼓点般密集。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被挤得踉跄,怀中账本哗啦散落,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未干的银钱数目在青砖上翻飞。

  王夫人扶着檀木嵌螺钿的屏风,指尖深深掐进雕花里。绣着金线牡丹的抹额勒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绣着缠枝莲纹的月白绸裙被扯住一角,绣线在拉扯中绽出细碎的裂口。她望着那些平日温顺的面孔如今满是怨怼,耳畔此起彼伏的“克扣月钱”“苛待下人”像无数根银针扎进耳膜。喉头发紧得说不出话,锦帕被冷汗浸得发潮,眼前的梁柱开始摇晃,恍惚间仿佛看见荣国府的朱漆大门轰然倒塌。

  “都住口!”她突然爆发的喝声带着破音,扶着描金缠枝莲纹的紫檀木屏风勉强站稳,指尖深深掐进冰凉的雕花里。三日前新换的翡翠护甲硌得生疼,腕间赤金累丝镯子却还在随着颤抖叮当作响,“月钱一事本就有账可查,明日便叫周瑞家的将总账抬出来,当着众人的面......”

  话音未落,廊下忽起一阵骚动。几个粗使婆子挤开丫鬟冲到阶前,为首的李嬷嬷举着半枚缺口的银锭,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这月例银子缺斤少两,当我们是瞎的不成!”她枯黄的手指直指王夫人,唾沫星子混着菜叶残渣,险险溅上那双裹着蜀锦软缎的三寸金莲。人群如沸鼎中的粥糜翻涌,七嘴八舌的骂声里,有人哭喊着自家孩子等着药钱救命,有人摔碎瓷碗震得青砖发颤。

  王夫人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绣着金线云纹的袖口下,指甲已将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随着微微发颤的指尖,暗红血珠顺着纹路蜿蜒而下,悄然渗进织锦软缎里。透过晃动的人影,她瞥见廊角邢夫人倚着丫头冷笑的模样,鬓边那支点翠凤凰钗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每片羽毛都似淬了毒的利刃,直直刺向她的心窝。

  荣禧堂的楠木梁柱在喧嚷中仿佛都在摇晃,红木八仙桌上的茶盏跟着轻颤,碧色茶汤晃出细密涟漪。李嬷嬷攥着账本的指节泛白,袖口蹭过案头朱砂砚,洇开的墨渍像极了昨日库房盘查时发现的霉斑。二十三个管家婆子分成两派,邢夫人的心腹王善保家的正扯着嗓门要查各房月钱流水,王夫人这边的周瑞家的则死死护着账簿,珠翠满头的发髻随着争吵剧烈晃动,鬓边的累丝金凤几乎要震落下来。

  “上月胭脂水粉的开销足足超了两成!“王善保家的尖利的声音刺破空气,绣着金线缠枝莲的帕子狠狠甩在桌上,震得镇纸都滑出半寸,“二太太房里新来的丫头,凭什么比老太太屋里的还多二两月钱?“她刻意拖长尾音,目光似针尖般扫过垂首站在王夫人身侧的王熙凤。

  周瑞家的猛然挺直脊背,镶着金线的月白绸袖随动作滑落,露出三寸长的鎏金点翠铜护甲。她重重将茶盏掼在檀木桌案上,茶汤泼溅在账簿边角,洇开深色水痕:“要说亏空,东府那边的银子流水才该好好查查!“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哗啦“脆响——廊下捧茶的小丫头被这声呵斥惊得手一抖,青瓷茶盏跌在青砖上碎成齑粉,滚烫的茶水蜿蜒漫过雕花门槛。

  瓷片飞溅的刹那,周瑞家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前日账房呈报的文书在脑海中翻涌:苏州采买的绸缎因漕运延误,在库房积压受潮,原本值千两的云锦如今折了三成市价;庄子上连年灾荒,今岁收成竟不足往年半数,佃户们跪在角门外哭穷的惨状犹在眼前。更要命的是各房开销有增无减,太太们新裁的冬衣、哥儿姐儿的脂粉钱,桩桩件件都在啃噬着荣国府的根基。她攥紧帕子,指尖掐进掌心,若是任由这场争吵继续,只怕今冬连各房炭火钱都要捉襟见肘。届时邢夫人必然借机发难,荣禧堂里这些明争暗斗的账本,倒成了自家掌家不力的铁证。

  廊下秋蝉正不知疲倦地嘶鸣,鸣声穿透雕花槅扇灌进堂内,与主母们的争执声搅成一团。周瑞家的望着满地狼藉,忽觉这蝉鸣比平日更显聒噪——往年这个时节,府里该是筹备中秋家宴的热闹光景,如今却连体面都要撑不住了。

  27.下人的逼迫

  就在这危急关头,宝玉从外面回来了。他刚从黛玉的灵前回来,身上还穿着孝服,见院子里围了这么多人,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他快步走过去,看到下人们正围着王夫人,情绪激动,连忙上前挡在王夫人面前,大声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围着我母亲做什么?”

  下人们见宝玉回来了,都愣了一下。宝玉虽然平日里有些叛逆,可在府里的下人心目中,还是有几分威望的。李婆子定了定神,上前一步,对宝玉说:“宝二爷,我们不是想为难二太太,我们就是想问问,我们的月钱到底什么时候发。家里的孩子都快饿死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宝玉看着下人们憔悴的面容,心里也很不好受。他知道下人们的难处,也知道府里现在的困境。他回头看了王夫人一眼,见王夫人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无助,心里一阵心疼。他深吸一口气,对下人们说:“各位放心,月钱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把月钱发给大家,好不好?”

  “宝二爷,这话可是你说的!”李婆子看着宝玉,眼神里带着几分怀疑,“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了,要是再等几天还拿不到月钱,我们可就真的没办法了。”宝玉点了点头,语气坚定地说:“我说话算话,要是到时候还拿不到月钱,你们就来找我。”

  下人们见宝玉都这么说了,也不好再继续闹下去。李婆子看了看周围的人,对王夫人和宝玉说:“既然宝二爷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再等几天。希望二太太和宝二爷不要让我们失望。”说完,她带着下人们离开了院子。

  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平静。暮色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进来,在青砖地上拖出长长的暗影。王夫人跌坐在紫檀木椅上,看着被笞打得皮开肉绽的宝玉,指尖不住颤抖,眼泪簌簌地滚落:“宝玉,娘对不起你,让你也跟着受累了。“她伸手想去触碰儿子的伤口,却又怕弄疼他,悬在半空的手微微发颤。

  宝玉强撑着坐起身,用缠着纱布的手扶住王夫人,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娘,您别这么说。这是咱们家的事,我也有责任。“他转头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想到近日府里月钱克扣、丫鬟婆子们私下议论纷纷的情形,心中泛起一阵苦涩,“月钱的事,您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可话音落下,他自己也觉得这话太过无力。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回廊下,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悠悠传来,“咚——咚——”,一声又一声,似重锤般敲在宝玉心上,敲得人心慌意乱。昏黄的烛火在屋内摇曳,将母亲的身影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宝玉望着母亲眼角新添的细纹,那纹路像是岁月刻下的沧桑印记,又似一道道难以愈合的伤痕。

  他不禁想起那日父亲雷霆震怒,斥责声如炸雷般在屋内回荡。母亲跪在一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一遍又一遍地苦苦求情。那低眉顺眼、委曲求全的模样,深深刺痛了宝玉的心。此刻,他只觉喉头哽咽,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吐不出,咽不下。

  他立在穿堂的鎏金鹤纹烛台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玉扳指的纹路。廊下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将窗棂上的冰裂纹投在青砖地上,如同这荣国府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这个看似风光无限的荣国府,早已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光鲜亮丽。账房里堆积如山的赊账单,库房中逐年减少的金银器皿,还有下人们私下里议论的裁员风声,都在昭示着家族的日渐式微。邢夫人与王夫人之间的管家权之争,似看不见的暗流,在府中涌动,搅得人心惶惶。

  邢夫人倚仗着长房儿媳的身份,时常在老爷面前旁敲侧击,指责王夫人治家不严;而王夫人则凭借着元春封妃的荣耀,拉拢一众得力嬷嬷,将府中事务打理得滴水不漏。两人表面上客客气气,互称“大太太”“二太太”,背地里却各使手段,为了那点权力争得面红耳赤。

  家族的危机四伏,长辈们的明争暗斗,都如阴霾般笼罩着这个家。他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正厅,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母亲昨日的叹息。那些未说完的忧虑,那些欲言又止的愁绪,都化作了他心头沉甸甸的责任。

  而自己,作为贾府的少爷,在这暗流涌动之中,必须扛起这份责任。深夜书房里,他摩挲着父亲留下的翡翠扳指,烛火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窗外传来婆子们压低的争吵声,像毒蛇吐信般刺进耳膜,更让他想起白日里母亲独坐佛堂,手中念珠断落一地的凄凉模样。

  哪怕前路迷茫,布满荆棘,他也暗自下定决心,不能再让母亲这般伤心。次日清晨,他特意早早候在祠堂,在族老们祭祖时主动提出协助清点田庄账目;又在族学里召集年轻子弟,以切磋文墨之名,暗中培养可用之人。定要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自己在意的人——他甚至开始研习账本,对着密密麻麻的数字熬红了双眼,连小厮端来的参汤凉透了都浑然不觉。

  就算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愿纵身一跃。寒风裹着煤灰扑进领口的深夜,他将貂裘换成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把白玉扳指塞进马粪堆,混在当铺伙计的鼾声里翻检泛黄账册。烛泪在典当记录上凝成冰珠,他对着月光辨认模糊字迹,指甲缝里嵌满墨渍与尘土,终于在黎明前将那叠记载着荣府秘押的契书揣进怀里。

  得知王家绸缎有异的当夜,他踩着积雪潜入库房,让管家举着油纸灯笼照亮。霉味混着绸缎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他解开一匹匹缎子,指尖抚过锦面时骤然顿住——看似流光溢彩的织锦下,藏着蛛网般的蛀洞。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暗影,当锋利的绸缎边缘割破掌心,鲜血滴在霉变的布料上绽开红梅,他反而笑出声来,攥紧那截残次品,指关节泛白如霜。这带血的证据,终将成为撕开阴谋的利刃。

  28.宝玉的困境

  送走下人们后,宝玉扶着王夫人回了屋。锦儿给他们倒了杯茶,退了出去。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王夫人喝了口茶,看着宝玉,轻声说道:“宝玉,你刚才跟下人们说的话,娘都听到了。可府里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哪里还有银子给他们发月钱啊?”

  宝玉坐在王夫人对面,手中捏着的茶杯已然凉透。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缠枝莲纹蜿蜒而下,在红木桌面上晕开深色水痕,恰似此刻萦绕心头的愁云。他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口缺口——那是前日醉酒的贾琏摔碎半只后,勉强拼接起来的残次品。茶汤随着他指尖的颤动泛起细碎涟漪,映得茶沫如同深秋将散的残雪。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银子,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安抚下人们的情绪。

  窗棂外枯枝敲打青砖的声响愈发急促,西风裹挟着细沙扑在糊窗纸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他盯着杯底沉淀的茶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挺直脊背:“娘,我记得父亲以前好像在外面有一些朋友,或许我们可以找他们借点银子?”

  王夫人摇了摇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壁上的缠枝莲纹——那是早年陪嫁时最不起眼的茶具,如今却成了仅剩的体面。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眼角新添的皱纹里藏着经年累月的疲惫:“你父亲那些朋友,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人。以前咱们家风光的时候,他们天天上门来巴结;如今咱们家败落了,他们躲都躲不及,怎么可能会借钱给我们?”宝玉听了,心里也凉了半截。窗外忽然卷进一阵风,将案上半开的账簿吹得哗哗作响,露出那些用朱砂红笔勾销的巨额亏空——去年修缮祠堂的欠款尚未还清,今年庄子上又报来虫灾绝收。

  他又想起前日在后花园撞见的情景:几个婆子偷偷将紫檀屏风拆成零件,塞进破旧的粗布口袋——那曾是元春省亲时特意安置在大观园的物件。雕花的螭龙纹木构件磕在青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惊起廊下几只病恹恹的鸽子。“那咱们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当了,应该能换些银子吧?”话音未落,他就看见母亲眼中泛起水光,恍惚意识到这话有多残忍。

  “能当的都已经当了。”王夫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喉间像是哽着团浸透苦药的棉絮,“抄家后,我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整理出来,让周瑞家的去当了,换回来的银子,一部分用来给老太太办丧事,一部分用来还了一些紧急的债务,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她抬手抹了把脸,腕间空荡荡的,连当年老太太赏的翡翠镯子都不知去了何处。梳妆台上铜镜蒙着层薄灰,映出她凹陷的脸颊,倒比祠堂里供奉的老祖宗画像更显沧桑。

  就在这时,锦儿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鬓边的绢花歪斜着,手里攥着的纸被汗水浸出深色褶皱。她胸脯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对王夫人和宝玉说:“太太,二爷,外面来了个差役,说是奉了官府的命令,”她顿了顿,声音突然发颤,“要查验咱们府里剩余的田契地契,还说...还说若有隐瞒,就要按欺君之罪论处。”

  王夫人闻言,手中的茶杯“当啷”一声摔在地上,瓷片飞溅。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扶着桌子的手指关节泛白,嘴唇不住地颤抖:“这...这是要赶尽杀绝啊!”宝玉急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触到她嶙峋的脊背,惊觉母亲竟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乌云如墨汁般泼洒在天际,将原本就昏暗的天色压得愈发低沉。狂风裹挟着砂砾拍打着窗棂,发出刺耳的“噼啪”声,窗外那棵百年老槐树在风中剧烈摇晃,枯枝不时撞在墙壁上,似是发出绝望的哀鸣。地上的枯叶被风卷起,在空中疯狂打着旋儿,如同无数只张牙舞爪的小鬼。

  锦儿望着主子们苍白如纸、满是绝望的神情,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中打转,可她深知此刻不是软弱的时候,强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水,声音微微发颤地安慰道:“太太,二爷,先别慌,咱们再想想办法...”她的声音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中,显得那样单薄、无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宝玉咬了咬牙,两颊因用力而微微鼓起,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那是在绝境中迸发的勇气。他握紧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沉声道:“娘,您先歇着,我去会会那个差役,看看能不能拖延些时日。”说罢,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衫,每一个动作都透着郑重。他大步往外走去,脚步坚定却又沉重。廊下积着半尺厚的落叶,他踩上去,发出细碎的脆响,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他的心,恰似他此刻摇摇欲坠的决心,随时都可能被现实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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