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妖神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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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首青山梦长河,红尘异数尽人间。苍乾王朝,南荒边陲,云雾终年缠绕着墨绿色的山脊,古木参天,藤蔓如虬龙盘结。
这里是飞鸟难越、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是山野走兽的乐土。
然而,在这片蛮荒深处,却有一处奇异的景象。
一团篝火在林间空地上跳跃燃烧,驱散了些许阴冷与潮湿,火堆旁,一个身影正笨拙地摆弄着架在火焰上的兽肉。
那身影高大魁梧,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粗布麻衣,样式是山外人类村庄里最常见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却显得紧绷而局促。他的面容俊朗,却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僵硬与好奇,尤其是一双眼眸,开阖间偶尔会闪过一抹冰冷的竖瞳金芒。
滕煌学着记忆中人类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将串在树枝上的肉块靠近火焰。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阵阵青烟。
他抽了抽鼻子,试图分辨这被火焰灼烤后的气味与生吞活剥有何不同。
他认为人类是一种极其神奇的动物。
他们脆弱得不堪一击,在这片世界里活的小心翼翼。
但他们又聪明得不可思议。他们会用石头和木头制造出各种新奇的工具,会在平地上盖起整齐又结实的房屋,会用植物的纤维编织出柔软的布料覆盖身体。
最让他不解的是,即便他化形成与人类一般无二的模样,那些偶然深入山林、撞见他的猎户或药农,依旧会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命。
他们的恐惧浓郁而纯粹,如同受惊的鹿群。
除了……那些人类幼崽。
不知从何时起,几个住在山脚村落里的孩子,竟壮着胆子,远远地窥视他。
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与成年人截然不同的东西,那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压不住的好奇。
直到那一天。
那几个孩子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采来的野果就跑开,而是拉着一个青年的手,跌跌撞撞、却又异常坚定地将他引向了这片连最老练的猎人都视为禁区的大山深处。
那是滕煌第一次见到陆长生。
年轻的陆长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身姿挺拔如松,背负一剑一囊,眉眼间还带着些许未曾褪尽的少年意气,却又沉淀着超乎年龄的睿智与沉静。
他走在崎岖凶险的山路上,如履平地,目光清澈而坦然,扫过那些足以令常人胆寒的幽深林壑时,没有半分畏惧,反而带着一种欣赏与探究。
他看到了滕煌,看到了那堆篝火,看到了那烤得半生不熟,焦黑一片的兽肉。
四目相对。
滕煌做好了看到对方惊骇逃窜的准备,甚至下意识地收敛了自身无意中散发的妖气。
然而,陆长生只是微微一怔,随即抬手,对着滕煌行了一个简单而古拙的拱手礼。
“云游道人陆长生,听闻此地有异士隐居,特来拜会。打扰之处,还望海涵。”他的声音清朗,如同山涧溪流。
滕煌好奇的打量着这些胆大的人类。
接下来的日子,陆长生就在这深山里住了下来。
他没有打扰滕煌,只是在距离篝火不远处的另一片空地上,自己动手,砍伐树木,搭建起一座极其简陋却异常稳固的茅屋。
他狩猎,但只取所需,手法干净利落。
他还会采摘许多连滕煌都不认识的野草花果,放在奇怪的陶罐里捣碎、发酵,制造出一些气味刺鼻却又隐隐透着奇香的液体。
后来滕煌才知道,那叫“酒”。
他还用石头垒砌炉灶,用泥土烧制陶器,将这片原本只有野兽咆哮与风吹林涛的地方,一点点勾勒出“人”的痕迹。
滕煌后来才从陆长生那里学到,这样一个地方,人类称之为“道场”。
陆长生似乎有无穷的耐心。
他从不主动追问滕煌的来历,只是偶尔会分享他烤得恰到好处的肉食,或是那一罐罐味道辛辣却后味甘醇的液体。
他会对着山林自言自语,说着外面的世界,说着一个叫“苍乾”的王朝,说着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滕煌沉默地听着,他那漫长生命里几乎停滞的时间,仿佛被这个突然闯入的人类青年注入了一道活水。
他开始模仿陆长生的发音,学习那些被称为“语言”的符号和意义。他知道了什么是“王朝”,什么是“服饰”,什么是“家具”,也知道了这个不怕他、请他喝酒、教他识字的青年,名叫“陆长生”。
有了陆长生的存在,那些山脚下的孩子们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他们不再满足于远远窥视,开始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雀鸟,围在滕煌身边。
他们是如此弱小,林间随便一头猛虎、一只山魈都能轻易夺去他们的生命,但他们的好奇心却旺盛得可怕。
他们孜孜不倦地问着各种问题。
“大个子,你为什么长得这么高?”
“你的眼睛有时候会变成金色的,好厉害!”
“你从哪里来的呀?山里还有像你一样的吗?”
他们用新采的、五颜六色的野花,笨拙地编成花环,戴在滕煌的头上,尽管那花环大小甚至不够套住他的手腕。
他们还会偷偷从家里拿来颜色鲜亮的碎布,试图学着大人的样子,给他“做衣服”,虽然最终成果往往只是一块缝得歪歪扭扭的布片。
有一天,陆长生坐在一块青石上,擦拭着他那柄古朴的长剑,忽然抬头对滕煌说:“你可以让他们看看你原本的模样。”
滕煌看向他。
陆长生笑了笑:“孩童之心,最是纯净,能映照本真。”
滕煌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认为,当那些围绕着他欢笑奔跑的小不点,看到他山岳般庞大,鳞甲森然的真身时,一定会像那些成年人一样,用人类词语中的“落荒而逃”来诠释最终结局。
然而,在陆长生鼓励的目光下,在一个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的傍晚,当孩子们再次聚集过来时,滕煌周身妖气缓缓流转,高大的身影在孩子们惊奇的目光中逐渐模糊、膨胀……
阴影笼罩了小小的林间空地。
山岳般的苍白蛇躯盘踞而起,漆黑鳞甲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而威严的光泽,巨大的头颅微微垂下,金色的竖瞳如同两轮小小的太阳,俯视着下方那些瞬间呆滞的小不点。
空气凝固了。
那些孩子先是彻底愣住,小脸煞白,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学着家里大人祭拜山神土地时的模样,笨拙地叩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说着含糊不清的、祈求保佑的话。
陆长生大笑着,用剑拍拍那巨大的鳞片,发出金属的响声。
下一刻,那些叩拜完毕的孩子竟又站了起来,脸上的恐惧被一种巨大的兴奋和荣耀所取代!
他们互相推搡着,欢呼着,竟然开始在他那如同城墙般巨大的蛇躯下奔跑躲藏,甚至试图去触摸那冰冷坚硬的鳞片!
“哇!好大!好厉害!”
“是蛇神!是山神大人!”
“我早就说大个子不是普通人!”
后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时常能在陆长生的道场里,看到一人一妖对坐共饮。
陆长生时常会下山去,再回来,除了那些酒,还会带着一大堆村民们供奉的东西,说是孝敬大神。
酒至半酣,陆长生会舞剑,剑光如水,映照月光。
滕煌则会盘踞在旁,安静地看着。
滕煌看着眼前好友依旧年轻的面容,却也能感受到他体内那蓬勃生机下,属于人类寿元的局限。
它想起那些曾经围绕着他欢呼的孩童,似乎只是一转眼,他们就不再来了。
山脚下村落里的面孔换了一茬又一茬,后山的坟包,却渐渐多了起来。
“你修了一生,剑道如此精进,却寿命将至,”滕煌饮下一口辛辣的酒液,声音低沉,“会不甘心吗?”
陆长生闻言,朗声大笑,笑声惊起了林间的宿鸟。
他放下酒碗,目光清明,望着夜空中的星辰:“为何不甘?人生在世,譬如朝露,不患去日。能见天地之广,能遇挚友如你,能证我心中之道,能将这手中之剑,用于该用之处,已是圆满。何须再强续故事,多添赘笔?”
他转而看向滕煌,眼神变得深邃:“倒是你,寿元悠长,本可顺应天地,逍遥自在,如今却被我这人类和这人间烟火所浸染,生了情愫,乱了静心。可别到了最后,反被这红尘俗念所困,滋生心魔,误了你的大道。”
滕煌闻言,发出轰隆的大笑,震得树叶簌簌落下:“心魔?陆长生,你莫要说笑!人类的一生何其短暂,于煌而言,不过是一场值得回味的好梦。梦醒之后,依旧是漫漫长生。区区数十载光阴,怎会影响煌分毫?”
陆长生但笑不语,只是抬手给自己又斟了一碗酒,望着远处月光下起伏的山峦,目光悠远,仿佛已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
滕煌看着山野间人类开垦的田地荒了又垦,垦了又荒。
看着一代代孩童长大、老去、化为黄土,又有新的婴孩呱呱坠地。
那些新生的孩子,依旧会在大人的告诫和鼓励下,带着瓜果来到山林边缘,大人们都说:“山里的上神会护佑你们,不用害怕野兽。”
它习惯了。习惯了这些渺小脆弱却又顽强好奇的“小人”陪伴,也习惯了这座大山赋予它的、“守护”的职责。
陆长生死后,葬在了他亲手搭建的道场旁。没有华丽的陵墓,只有一方青石,一杯黄土。送葬那日,山脚下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哭声震天。
滕煌盘踞在远处的山巅,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它没有现身。只是觉得,这山间的风,似乎比以往更冷了些。
百年光阴,对妖神而言,不过弹指。
但滕煌却隐约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天地间的气息,似乎正在发生某种不易察觉的、却令人不安的变化。
它并未太过在意。
后来,山脚下村落里一个最喜欢在山林间快乐奔跑、时常采来最大最甜野果送给它的小女娃,突然消失了。
再过些年,一支衣甲鲜明、打着苍乾皇室旗号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这片原本宁静的山野。
他们从队伍中,请下了一位身着华服、却面色苍白、眉宇间带着淡淡忧郁的年轻女子。
滕煌在她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女娃的影子。只是那双原本清澈明亮、充满好奇与快乐的眼睛,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宫廷的暮气与疲惫。
她是一位公主。流落民间,如今被寻回。
但她无心皇宫的权谋倾轧,也不喜欢皇帝父亲派来的人打扰山林的宁静。
身份的巨变,并未改变她的心。她依旧只喜欢这座有着大妖守护的大山,这里才是她的家。
她时常屏退侍从,独自来到山林,坐在陆长生的坟前,或是安静地看着滕煌盘踞休憩。她会轻声诉说宫中的烦闷,回忆儿时的快乐。
她的寿命很短,短到只有区区不到三十年。仿佛只是几次冬雪飘落,她就从那个漫山遍野奔跑的小精灵,变得虚弱不堪,连行走都有些吃力了。
滕煌尝试过用一些办法,能够保住人这种生物,但都没有用。
人类的生命,脆弱得如同琉璃,一旦出现裂痕,便难以挽回,就像当年的陆长生,纵有通天剑术,也敌不过生死轮回。
公主临终前,紧紧抓着侍女的衣袖,目光却望向山林深处,充满了眷恋:“告诉我父皇…我很快乐,很幸运,没有出生在皇宫,而是这里。如果我死了,把我留在这里……我想一直……陪着上神……”
公主葬在了陆长生坟墓的不远处。
滕煌盘踞在两座坟茔之间,沉默了许久许久。
陆长生死后,它像一个家族中最年长的长辈,默默注视着、守护着一代代“孩子”。
它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告别。
但那些被人类命名的情绪,正在越来越真切。
它愈发清晰地感受到,即便是被人们口口声声尊称为“上神”的存在,也会被这些渺小的变化所深深影响。
这一刻,对生与死的认知,如同最细微却最坚韧的刻刀,终于在它亘古不变的妖心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它有些怀念那位老朋友了。如果他在,或许会一边饮酒,一边笑着说:“看,被我言中了吧。”
是因为自己也感受到了时光流逝带来的虚弱?还是因为这日益加剧、侵蚀着天地万物生机的“诡异大势”的双重压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那份面对生死轮回的淡然,渐渐转变成了对“消亡”本身的不甘与…恐惧?
它尝试过去抵抗那弥漫天地的诡异大势,却发现自己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妖,难容于日渐崩坏的天道。
它尝试过各种办法,用尽了一切手段,只为活下去。
直到最后,助那个唤“镇劫王”的人类化僵,将这青山化作死域,如同将自己封印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毫无尊严地…苟活其中。
昔日的滕煌上神,成了盘踞死域的妖骸。 曾经的守护,变成了绝望的自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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