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十年烬一生

　　腊月二十七后，很快便是除夕。

　　天机山庄从进了腊月，就开始准备过年。

　　整个山庄，早已是处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之色。

　　只因这一场东海大战，毫无悬念，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天机山庄少主方多病，本就体弱多病。

　　在得知东海大战之事后，病得更加厉害。

　　起初那段时日，是逢人就问：“这些消息是不是真的？我不信，快告诉我，有没有新的消息？”

　　接着精神就有些恍惚，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时不时就要哭一场。

　　后来，因为旧疾发作得厉害，一次晕倒之后，人就不怎么清醒了。

　　他卧床休养了好些时日，大多数时间，都昏昏沉沉睡着。

　　昏睡之中，时常流泪，来来回回，就是念叨那几句话。

　　“我不信，你们胡说，都是胡说！”

　　“我师父是天下第一，他一定不会有事！”

　　“李相夷他一定会回来，我还要拜他为师呢。”

　　方多病眼见着越来越虚弱。

　　天机山庄请了许多大夫，都说他活不到春天了。

　　直到关河梦的师父途经天机山庄，为了还人情，登门拜访。

　　他的病情才有了些许起色。

　　等方多病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已是三月初。

　　这病弱的小少年躺在床上，很久很久，一言不发，心如死灰。

　　何晓惠心急如焚，一度以为他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却并没有一刻放弃他，一直悉心照顾。

　　也好在，她因了方多病的情况，自东海大战后，就密切关注着四顾门那边的消息。

　　终于在关键时刻，及时出手做了件好事。

　　不仅救了百川院，更救了方多病。

　　“小宝，你别难过，今日，娘告诉你个重要消息。”

　　“娘，现如今，还有什么消息呢？难道是李门主回来了？”

　　“小宝啊，虽然四顾门散了，可是娘收了百川院的地契，所以有天机山庄一日，百川院便会一直在。

　　咱先不管这百川院是个什么东西，好是不好。

　　你总该明白，百川院能够立院，继续威震江湖，全是靠着李门主的余威。

　　只要百川院保住了，李门主的余威便会一直都在，四顾门侠义精神亦不倒。

　　李门主若尚在人世，没准哪天，他就会回来。

　　小宝，你说呢？”

　　方多病眼睛一亮，终于振作起精神，活了过来。

　　“娘，我师父给我的小木剑呢？我病了这许多日，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我要赶紧继续练习，那百招基础剑式。”

　　从此，他努力治病，努力习武。

　　吃下了苦中之苦，忍下了痛中之痛。

　　只因心中一个信念。

　　“我方多病，是李相夷唯一的徒弟，我一定要帮师父重振四顾门！”

　　方多病奋发图强十年，迅速成长。

　　每每去百川院，他都要去李相夷画像前看上一眼，放两颗糖果。

　　后来武艺有成，方多病打败了所有人。

　　一次又一次，堂堂正正站在百川院。

　　理直气壮嚷嚷着，要加入百川院。

　　最终踏入了江湖。

　　在江南明媚春色中，遇到那个外表文弱，实则狡猾的江湖游医。

　　那时，方多病如何能料到？

　　那人曾是他追不上的遗憾。

　　最终又成为他留不住的心伤。

　　那时，他受了骗，恼羞成怒，只是一心要抓他。

　　“李莲花，别想跑，跟我回百川院！”

　　而那十年。

　　笛飞声也是在伤痛中熬过来的。

　　笛飞声被下属们救走，便秘密去了玉城。

　　他昏迷好几日才醒来。

　　此后一直在养伤。

　　翱翔天际的雄鹰，一朝重伤。

　　想要重新振翅高飞，实为不易。

　　他本不喜多话。

　　可一个人盘膝于山洞之内，却又时不时，对着石壁说话。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有这奇怪的癖好。

　　那些话，都只说与一人听。

　　他曾恨他入骨：“李相夷，想不到本尊也有被伤痛所困，缠绵病榻的时候。这全是拜你所赐！”

　　他曾无法释怀：“李相夷，若不是你已死，这数年伤痛折磨，本尊定要找你复仇！”

　　渐渐地，他开始惋惜：“李相夷，我赢了你半招，甚是畅快。可是你死了，我去哪再寻对手？”

　　后来，他的想法，慢慢变了：“李相夷，可惜当年我与无颜未能救下你。想不到，我竟还是希望你活着……”

　　笛飞声经历了养伤的痛苦十年。

　　那个给他伤痛的人，他没有一日忘记。

　　所以，一品坟重逢。

　　他一眼认出那素手书生，根本就是李相夷。

　　婆娑步，不过是最后的确认。

　　他还活着啊！

　　那一瞬间，笛飞声将所有爱恨，全都暂且放下。

　　只觉重逢欣喜，哪知后来终成一生怆然？

　　那时，他只看向他，开口。

　　“李相夷，十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别来无恙。

　　是来自宿敌的问候，亦是来自旧友的祝福。

　　可惜，怎会真的无恙？

　　李相夷已成李莲花。

　　桃李春风一盏，白云苍狗。

　　江湖夜雨十年，踽踽独行。

　　愤恨。

　　懊悔。

　　战时的伤。

　　碧茶的痛。

　　也曾挣扎求生。

　　才懂放下一切。

　　李莲花一个人苦熬，直至苦熬出新乐趣。

　　莲花再入江湖。

　　面对的仍是人心叵测，真相残酷。

　　还好，他遇上旧友，又结识新知。

　　只是人心推他跌落尘埃，命运又逼他走上绝路。

　　直至断剑跳崖，小舟从此逝。

　　李莲花终究还是死了。

　　死在东海，那小渔船上。

　　风把船推到海岸，让方多病和笛飞声找到了。

　　两人将李莲花带回云隐山，埋在他从前想要的埋骨之地。

　　为他守灵数月。

　　才重入江湖。

　　方多病似乎还是那个多愁公子，天机山庄少主。

　　笛飞声似乎也还是那个让人恐惧的大魔头。

　　可是，两人却又从此不同。

　　方多病思念成疾。

　　笛飞声伤心彻骨。

　　曾经善良明朗的公子，开始展现出非凡手段和强势力量。

　　联合所有人，步步为营，毫不留情，夺回属于李莲花的一切，重振四顾门威名。

　　把伤害过他的所有人，全都弄得身败名裂，凄惨无比。

　　终于成长为优秀的四顾门门主与武林盟主。

　　“可是，李莲花，我最好的朋友，我却再也不能见你一面。”

　　方多病说着。

　　一笔一划，勾勒着那人模样。

　　泪，一滴一滴落在宣纸上，氲成水渍。

　　他的一生，心心念念不过一人，所有想念只为他。

　　终其一生，从未遗忘。

　　死而不已。

　　而那个自私冷漠的大魔头，则举整个金鸳盟之力，默默守护着青年人成长。

　　与他共谋大事，陪他练习武功。

　　他怀着巨大伤痛，从不言一语。

　　鼎力支持方多病，一步一步实现他的一切想法。

　　时不时暗中出手，帮他断绝一切后患。

　　笛飞声长年住在莲花楼。

　　他学会了烧菜，一把普通菜刀也能用到得心应手。

　　他的刀，长年不曾出鞘，也不曾见血。

　　武功却没有丝毫生疏，一直飞速进步。

　　因为他选择了守护。

　　“李相夷，原来守护，比破坏和杀戮，需要更强大的力量，难怪你如此天才，却从不懈怠。”

　　笛飞声说着，拿起木瓢，去浇莲花楼种着的小青菜。

　　神情专注，又温柔。

　　他身旁，李莲花最爱的红杜鹃，正在春日暖阳下，热烈开放。

　　那时，笛飞声正在等方多病回莲花楼。

　　两人一起吃晚饭。

　　他们两人都并不知道。

　　那已是，笛飞声在莲花楼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

　　也是，他生命里，最后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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