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地下入口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锈迹斑斑的金属棚顶，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噼啪声，像是为瀛海市这座永不眠的巨兽演奏的、永恒不变的背景噪音。林劫蜷缩在“锈带”深处一个废弃集装箱改造的临时居所里，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潮湿和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唯一的照明来自他面前桌子上并排摆放的三块屏幕，幽蓝的光芒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略显苍白的脸，以及那双深陷眼窝、却燃烧着某种冰冷执念的眼睛。

　　距离上次针对数据巨头李荣坤的行动已经过去了一周。那场“成功”的复仇，带来的不是宣泄，而是更深重的空虚和一种黏着在灵魂上的负罪感。张工——那个因他间接导致失业、最终走上绝路的普通程序员——的脸，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与妹妹林雪的面容交织，形成一种无声的、持续拷问着他良知的合唱。

　　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杂念驱散。情感是奢侈品，也是致命的弱点。他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理智和冷静。

　　他的手指在改装过的机械键盘上飞快敲击，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屏幕上，不再是龙吟系统那看似光滑无缝、实则暗藏杀机的官方界面，而是一个更为原始、混乱、如同数字丛林般的领域——几个通过多层代理和加密节点才能访问的、隐匿在深网之下的论坛和集市。

　　这就是瀛海市的“暗网”。并非一个具体的地点，而是一个由无数个加密站点、点对点网络和匿名交流渠道构成的、漂浮在官方网络之下的阴影世界。这里是法外之徒、情报贩子、黑客、理想主义者、犯罪者以及所有被“龙吟系统”光芒所抛弃之人的聚集地。

　　林劫此前一直避免深入接触这里。他习惯独来独往，信任对他而言是稀缺品。但如今，情况不同了。李荣坤的倒台并未触及真正的核心，反而像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网域巡捕，尤其是那个代号“獬豸”的负责人，对他的追捕网正在收紧。他之前利用系统漏洞和小规模黑客手段获取情报的方式，风险已变得极高。

　　更重要的是，从李荣坤和数据链上游零散破碎的信息中，他嗅到了更危险的气息。妹妹的死，似乎牵连着一个远超他想象的、名为“蓬莱计划”的庞大阴影。要触碰这个层面的秘密，他需要资源——不仅仅是更强的黑客工具和零日漏洞，更需要情报，关于系统内部运作的、关于那些隐藏在幕后的掌权者的、关于这个城市真正运行规则的情报。而这些，在公开网络和浅层数据库中根本无法获得。

　　暗网，成了他目前唯一的选择，也是一条必须踏入的、布满荆棘的未知之路。

　　他首先接入的是一个名为“阴影集市”的站点。界面粗糙得像是二十年前的产物，没有任何花哨的图形，只有冰冷的文字列表和加密链接。这里交易的东西五花八门：从伪造的Id芯片、军用的义体插件源码，到某个公司cEo的私人行程、未公开的政府招标内幕，甚至还有明码标价的“清理服务”。所有的交易都使用几种主流的加密数字货币，匿名性是这里唯一的“法律”。

　　林劫像一个幽灵一样silent地浏览着。他没有注册账号，而是利用一个刚刚发现的、某个过期管理员证书残留的漏洞，以只读模式窥视着这里的喧嚣与混乱。他看到有人出售声称能绕过龙吟系统最新生物识别的漏洞利用程序，标价高得离谱；也有人求购市政能源网的节点分布图，用途不言而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赤裸裸的、毫无掩饰的贪婪与恶意。这里没有虚伪的道德外衣，只有最直接的利益交换和力量崇拜。林劫感到一阵本能的不适，这与他习惯的、在代码逻辑中寻找破绽的孤独黑客世界截然不同。

　　突然，一条刚刚刷新出来的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标题很简单：“求购：龙穹科技内部网络，第七至第九安全域的近期漏洞赏金计划详细评估报告。预付50%，见货尾款。非诚勿扰。”

　　发帖者的Id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哈希值，但林劫注意到，这个帖子的签名密钥使用了某种相当古老的、但曾被“龙穹”早期内部项目使用过的加密算法变体。这很可能是某个前雇员，或者与“龙穹”有极深渊源的内部人士。

　　林劫心念微动。这份评估报告本身对他价值不大，但发帖者的身份和目的却很有意思。谁会需要这种内部评估报告？竞争对手？试图渗透“龙穹”的黑客？还是……像他一样，在追查某些内部秘密的人？

　　他没有回应，只是默默记下了这个帖子的特征码和发帖者使用的加密方式。在暗网，主动往往意味着暴露。他需要更多的观察。

　　接着，他切换了节点，接入另一个名为“数据坟场”的论坛。这里的气氛与“阴影集市”不同，少了几分铜臭，多了几分技术宅和阴谋论的味道。讨论的话题更加深入：有人分析龙吟系统每次大规模更新后留下的、未被完全抹去的日志痕迹；有人试图逆向工程某些强制安装在民用设备上的系统插件；还有人分享如何利用城市传感器网络的微小延迟来传递短信息。

　　在一个热度很高的帖子下面，林劫看到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争论的焦点是最近几起看似意外的、与系统故障相关的死亡事件，其中就包括林雪的那场“交通事故”。官方结论是技术偶发事故，但在这里，不少人提出了质疑。

　　“同步率太高了，”一个Id叫“逻辑囚徒”的用户写道，“三个不同区域的系统组件在极短时间内先后出现微小异常，最终导向一个致命结果，这概率比中彩票还低。”

　　下面有人附和，也有人反驳，称其缺乏证据，是典型的阴谋论。

　　“别忘了‘清洗协议’，”另一个叫“考古学家”的Id幽幽地回复了一句，引用了某个早已被官方辟谣的、关于系统内部存在自动清除威胁目标的传闻。

　　林劫的目光在“清洗协议”这个词上停留了片刻，瞳孔微微收缩。这个词，他在某个加密的、已被销毁的龙穹内部通信碎片中也看到过。这些潜伏在暗网中的“阴谋论者”，或许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但他依然保持沉默。就像潜入一片布满陷阱的雷区，任何轻率的举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参与讨论，而是寻找有价值的线索和……可能的联系人。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几个反复被提及、似乎颇有声望的Id上。其中一个，代号“墨妃”，被描述为一个神通广大的情报贩子，据说能搞到许多常人无法触及的内幕消息，但要价极高，且行事诡秘。另一个，则是一个名为“墨影”的组织，似乎是一个松散的黑客团体，经常发布一些揭露系统不公和漏洞的宣言，带有一定的理想主义色彩，但也因此被认为是网域巡捕的重点打击目标。

　　“墨妃”……“墨影”……

　　林劫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前者或许能提供他急需的关键情报，后者则可能成为潜在的信息来源或……暂时的盟友？他无法确定。在这个谎言与真实交织的阴影世界里，信任是最昂贵的奢侈品。

　　他关闭了浏览器，清除了所有的访问日志和临时文件，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第一次潜入暗网，他没有进行任何交易，没有发出一条信息，甚至没有注册一个身份。他只是一个沉默的观察者，一个在深渊边缘窥探的幽灵。

　　但这一次短暂的潜入，已经在他心中勾勒出了一幅模糊的地图。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独行。要向更深邃的黑暗掘进，他迟早要与此地的居民——无论是贪婪的情报贩子，还是理想主义的反抗者——产生交集。

　　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林劫关掉屏幕，集装箱内瞬间被深沉的黑暗笼罩。只有他眼中那一点冰冷的火焰，依旧在黑暗中固执地燃烧着，映照着前方更加幽暗未知的道路。他知道，通往真相的入口，或许就隐藏在这片无序而危险的数字阴影之下。而他已经站到了入口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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