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等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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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能下床行走的那一日,圣旨也相继颁下,元宝亲自去宣旨,又安排官差张榜公示于京城各处的告示墙上。

  长街之上,立刻围拢了不少好奇的百姓。一个穿着体面的书生挤在前面,抑扬顿挫地念着告示上的内容:

  “查鹤喙楼主犯莫星河等人已经伏法,鹤喙楼其余逆党,业已悉数剿灭……从犯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书生继续念道:“……原绣衣直使指挥使颜如玉,实乃圣人与太后秘遣潜入鹤喙楼之暗桩,忍辱负重,功勋卓着……然,其亦有渎职之过,致使消息传递延误,多位朝廷命官不幸罹难……功过相抵,褫夺官职,充军西北戍边……”

  “暗桩?”有人惊呼,“颜大人竟是暗桩!”

  “充军西北?那地方苦寒,跟送死也差不多了……”

  “嘘!小声点!朝廷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书生又念了后续的封赏:“知树等人,护驾有功,悉数回归绣衣直使任职……夏景程升任医正……李小川升任熟药所掌事……万太医赐‘圣手金牌’……”

  念完了,人群却并未散去,反而有人高声问道:“咦——等等!那桑家那个女大夫呢?不是说这次她功劳最大吗?怎么没听见她的名字?”

  “对啊!桑大夫呢?她救了大将军,又救了太后,医术那么高明,怎么赏赐里没她?”

  路边的茶肆里,武安侯家的小姐唐雪瑶正凭窗而坐,心不在焉地品着茶。一旁的下人早已将告示内容低声禀报了她。

  听到颜如玉竟被充军西北,她怅然若失地望向窗外,手中丝帕绞得紧紧的,喃喃道:“可惜了,那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

  屏风外,隔壁茶桌正好也有人议论到颜如玉,声音不大不小地传来:“……听说太后为了保他性命,都气得病倒了,好歹从圣人刀下救回一条命。当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可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充军西北,九死一生,跟判了死也差不多……”

  唐雪瑶闻言,更是幽幽叹了口气,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侧头问下人:“告示上,确实没提那个桑落?”

  下人恭敬回道:“回小姐,确实只字未提。”

  唐雪瑶嘴角不由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心中快意了几分。

  果然。

  阉官之女,下九流,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听说她之前负气辞官,与太医令吴奇峰闹得很僵。

  吴奇峰是谁?那可是三朝的老臣,得罪了他,即便立下泼天功劳,太后总不能为了复用她而下了吴奇峰的面子。

  看吧,不但不能启用,甚至连一丝封赏都捞不着。

  她正暗自得意,却见长街那头又传来一阵骚动,几名官差拿着新的告示和浆糊桶走了过来,将方才那张告示旁又贴上了一张崭新的。

  人群立刻又围拢过去。

  “又有新告示了!”

  “快念快念!写的什么?”

  那书生再次被推到前面,高声朗读起来:

  “太后懿旨,陛下圣谕:民女桑落,医术通神,仁心济世,于国有救驾定乱之大功……特擢升桑落为太医令,总管太医局事……”

  “太医令?女子做太医令?”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书生顿了顿,继续念道,声音也因激动而拔高:“……太医局内,增设各级女官,择优而任……开设太医学院,由桑落出任掌院,传道授业,广招天下有志医学之士,无论男女,一经考核,皆可入学!”

  告示念完,整个街面出现了一刹那的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议论声!

  “太医令!女子做太医令!”

  “还能招女子学医?这、这可是千古奇闻!”

  “这……这是要开宗立派啊!”

  “太好了!我家闺女以后也能学医了!”

  茶肆里,唐雪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她华丽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她方才的得意和轻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得粉碎,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扇了一巴掌。

  看着窗外那些山呼海呼的百姓、那些为女子能学医而兴奋雀跃的平民百姓,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险些站立不稳。

  这哪里是封赏?这是开天辟地!

  这是给予了无上的尊荣!

  还改变了千万女子命运!

  桑落究竟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有人替她问了。

  桑落正在丹溪堂前帮忙搬砖,钟离珏听了消息,兴冲冲地抱着一个包袱跑来找她:

  “你怎么做到的?吴奇峰可是当了三朝的太医令,救过始帝的命!太后竟然把他换下了!”

  桑落坐在焦枯的石榴树下,说道:“医学,必须要不断前进,不是谁能背几张稀奇的古方,谁就能行医。更不是谁功劳大,谁就能执掌太医局。今日我做太医令和掌院,明日有医术胜我之人,自然我就要退位让贤。”

  钟离珏觉得好有道理,挨着桑落坐下来,手里捏着一根枯枝,随手在地上写写画画。

  桑落想了想,问道:“你十二姐如何?”

  “你不知道?她死了——”

  “死了?”

  桑落仔细一想,钟离政死的那一天,十二姑娘亲自将莫星河引入府,丢了矿山,加上未出阁就与人有了苟且,这在国公府肯定是不能容忍的事。

  钟离珏却暗示性地捏捏她的手,偏头看看四周,确定没人,才悄声说道:“十二姐应该是有了身孕,被二夫人发现了,逼着她死,我祖父祖母觉得二房刚死了人,一尸两命终究不好,就说送庄子上养着再说。”

  孩子的父亲是莫星河,镇国公应该是猜到了。

  当时莫星河还未出事,镇国公定然也想多留一条路,以防生变。

  桑落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钟离珏继续说道:“谁知前些日子,庄子上的人来回话,说十二姐不见了。”

  桑落一愣,看向钟离珏。

  钟离珏微微一点头,暗示她就是那两个字——

  私奔。

  这对于国公府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何时的事?”

  钟离珏想了想:“就是好多兵围大将军府的那一日。”

  那不就是莫星河被抓的日子。

  莫星河带着昭懿公主离开大将军府,眼看着就要出城了,昭懿公主非要回宫。

  莫星河就遣了几个心腹离开。

  看样子就是那时候将十二姑娘带走的。

  男人,对女人未必在意,但对自己的血脉还是在意的。尤其是他自认“金贵”的血脉,更是要拼死命护着。

  也不知去了何处。

  “我祖母祖父悄悄发了丧,对外只说十二姐孝顺,思念二伯得了急症,匆匆去了。”

  桑落有些唏嘘。

  钟离珏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焦土:“桑大夫,其实我是来辞行的。”

  桑落望了一眼她身边的包袱:“你要去哪里?”

  钟离珏垂着脑袋,用鞋尖剐蹭着地上随手写的字,语气侍奉怅然:“十二姐一走,二房守孝三年,他们不能谈婚论嫁,就轮到我了。”

  桑落张了张嘴,想替她出出主意,可她深知这种高门大院的婚姻,从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钟离珏抬起头来看她,眼睛红红的:“太医局有女医,太医学院能收女学生,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真想跟着你学医啊......”

  说着说着,一滴眼泪掉下来。

  桑落抓起袖子替她擦擦眼泪:“日子还长,总有机会。你离开京城,准备去哪里?”

  钟离珏突然叉着腰,仰天“啊”了一声,好似满心壮志:“我要带着我那些书,去天涯海角看一看。从南走到北,从西走到东。”

  “那你娘呢?”

  “我娘说只要我按时送信回来,知道我活得好好的,她就放心了。我就跟她说,已经拜托了你时常去替她瞧病,我的信会送到你这里,”说着,她从包袱里取出厚厚的一摞信,塞到桑落手中,“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按时送回来......我娘,就拜托桑大夫了。”

  “你娘的病,我会亲自看,你可以放心。”桑落收下了信,丹溪堂烧毁,她手边没有现成的药,只得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常备的药瓶,又找来几张纸,写下几个出远门常用的药方,塞进钟离珏的包袱里,“这些有备无患。无论到哪里,都让人报个平安。”

  钟离珏张开双臂,将桑落用力抱了一下,在她耳边说了一声谢谢,就挎着包袱大踏步地离开了。

  次日。

  是桑林生和桑子楠流放的日子。

  桑陆生和桑落备了好些银子和吃食去送行。

  远远地就看见一队衙役押着披枷带锁的桑林生和桑子楠缓缓走来。

  父子二人形容憔悴,步履蹒跚。桑陆生见状,眼圈立刻红了,快步迎上去,将准备好的银钱塞到领头的衙役手中,恳切道:“差大哥,行个方便,容我们说几句话。”

  衙役推开了银子,说是赵大人发过话,不用如此:“就是要快些,否则赶不上天黑了住店。”

  桑陆生连声感谢,将包裹塞进兄长桑林生怀里,声音哽咽:“大哥……子楠……这里面有些吃的和银两,路上打点……此去路远,你们……多多保重!”

  桑林生老泪纵横,用力点头:“二弟……是我对不起你们,幸好你们未被牵连,尤其是桑丫头,能有今日当真是圣人和太后圣明......”

  桑子楠说得很是忿然:“莫星河当真该死!竟然利用我和我爹!”

  桑落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堂兄,莫星河让你在药中加量时,你当真毫无察觉?毫无疑虑吗?那你来丹溪堂时,要走的那一瓶药,又给了谁?”

  “我......”桑子楠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

  桑陆生拉了拉桑落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今日一别,山高水长,或许便是永诀,何必再添不快?

  就在这时,柯老四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先是对衙役拱拱手,然后凑到桑林生面前,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地问:“桑老哥,临走前,我有一事憋在心里许久,非得问个明白不可!”

  桑林生茫然地看着他。

  柯老四问道:“你们桑家那首‘升喜盒’的歌,调子怎会和晏家军的军歌那般相似?你们桑家祖上,莫非与广阳晏家有什么渊源?”

  桑林生闻言,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半晌才恍然道:“哦……你说这个啊。渊源谈不上。我家祖上确实开过药材铺子,晏家军需用金疮药时,曾在我家铺子采买过不少。后来……后来朝廷税赋越来越重,药材生意做不下去了,我父亲为了养活一家老小,没法子,才……才入了这行。那歌,兴许就是那时候听多了,不知不觉就记下了,后来觉得调子顺口,就改了词用来……招揽生意。”

  他叹了口气:“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谁能想到……”

  柯老四听罢,重重一拍大腿,感慨道:“缘分!当真是缘分啊!绕来绕去,竟都是一家人!”

  衙役抬头看了看日头,催促道:“时辰不早了,该上路了!”

  桑陆生与桑林生兄弟二人再次抱头痛哭,互道珍重。

  桑子楠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桑落。阳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依旧是他记忆中清冷美丽的模样。他的目光滑过她乌黑的发髻,忽然定住了——那里簪着一枚简单的木珠簪子,样式古朴,上面似乎还刻着一个细小的“颜”字。

  他的心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和疼痛。他曾省吃俭用,买了一支觉得配得上她的银步摇,却连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亲眼看到她戴上了。

  衙役已经开始推搡着他们前行。桑子楠踉跄了几步,猛地回头,不甘心地冲着桑落喊道:“落儿!颜如玉他也要充军了!西北苦寒,生死难料!你怎么办?难道你要等他一辈子吗?!”

  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一丝微弱的期望。

  桑落闻言,却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明朗而洒脱,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问题。

  “等他一辈子?”她重复了一遍,语气轻快,带着几分戏谑,“谁说的?谁规定我要等他一辈子?”

  她朝前走了两步,看着桑子楠错愕的神情,清晰地说道:“我看起来很像那种会苦哈哈守着寒窑等夫婿功成名就的蠢女人吗?”

  桑子楠愣住了,周围的衙役和桑陆生、柯老四也都愣住了。

  “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事要做。”桑落指了指身后正在重建的丹溪堂,又指了指皇城的方向,“太医局一堆事等着我接手,太医学院的章程还得我亲自拟定,天下有多少女子等着这条学医的路……我忙得很。”

  她的目光坦荡而坚定,没有丝毫伪饰或勉强:“至于他?若他能从西北活着回来,若他那时还想来找我,而我恰好也还看得上他,那或许……还能再续前缘。”

  “若他回不来,或者变了心,”桑落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那便就此别过,各自安好。这世间大好男儿又不止他一个,难道我还非得吊死在他这棵树上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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