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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秦淮盛景,陵卫困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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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淮河水波光潋滟,倒映着两岸飞檐斗拱,三山门内的繁华盛景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清明上河图》。

  高智成紧紧攥着腰间佩刀,目光却不受控地被街边杂耍艺人抛出的火流星牵引,又被酒肆二楼飘来的琵琶声勾去;

  二十名京鲁营战士更是瞠目结舌,有人盯着街边糖画摊旋转的木盘看得入神,连帽檐被人流挤歪了都浑然不觉。

  高宇顺虽强作镇定,喉结却也忍不住频频滚动——

  他曾在北直隶见过皇城的巍峨,却从未想过一座城池的烟火气能如此震撼人心。

  青石板路蜿蜒向应天府衙方向,街边店铺招牌林立,“云锦坊”“聚贤楼”的金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高宇顺抬首看了眼日晷,申时初的日光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握紧总领腰牌,冰凉的鎏金纹路硌着手心。

  此番前来,他不仅要寻守备太监韩赞周,更要打探崇祯十七年南下筹备迁都的王之心下落。

  在他想来,凭借腰牌的威严,再加上距离落衙还有半个时辰,府正绝不敢隐瞒。

  殊不知,这座看似平静的城池,早已暗潮汹涌,等待他的,或许远不止想象中的简单问询。

  踏入南京城的高宇顺尚不知晓,这座城的肌理与他熟悉的北京皇城截然不同。

  顺天府皇城棋盘般严整的街巷,在此处全然不见,应天府的皇城蜷缩东南一隅,外城却如泼墨般肆意铺展,将城南城北尽数揽入怀中。

  城西自清凉山蜿蜒至狮子山,连绵营寨里军旗猎猎,那是拱卫南都的京营驻地。

  最负盛名的城南内秦淮,堪称整座城池的胭脂动脉。

  桨声灯影里,画舫鳞次栉比,飞檐上悬着的琉璃灯将河水染成流霞。

  贡院与文庙毗邻而立,朱红照壁倒映在秦淮波心;

  学子们怀揣着经纶抱负踏入贡院门槛,转身又醉卧在青楼绮梦之中。

  对江南文人而言,与红倌人吟诗作对、切磋词牌,是才情的彰显;

  与清倌人纵论天下、针砭时弊,更是风骨的体现。

  画舫中觥筹交错,歌楼内诗笺纷飞,文人墨客在此追逐着“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风雅;

  将风花雪月与家国天下揉碎了,酿成秦淮河畔独有的风流韵致。

  秦淮河上,画舫的灯笼将河水染成胭脂色;

  这里既是江南文人笔下流淌的诗意,也是八方富商挥金如土的奢华场域。

  “秦淮八艳”的名号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她们的命运如同河面上摇曳的灯影,各自沉浮。

  陈圆圆曾引得吴三桂“冲冠一怒”,搅动天下风云;

  柳如是与钱谦益泛舟唱和,留下多少佳话;

  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缱绻情深,李香君与侯方域的爱恨纠葛,卞玉京、寇白门、顾横波也都在各自的故事里,或绽放或凋零。

  马湘兰依旧独守着兰草般的清雅,在秦淮河畔续写着自己的传奇,她的才情与傲骨,让无数人倾心却难近。

  而卞玉京,即便有着倾世容颜与满腹才情,却在与吴梅村的情感纠葛中陷入自怨自艾。

  当吴梅村最终离去,她的目光中满是怅惘,那一抹落寞,恰似秦淮河上被风吹散的薄雾;

  在岁月里久久萦绕不散,成为了这十里秦淮最令人叹息的注脚。

  暮色渐浓,夕阳将秦淮河畔染成一片金红。

  高宇顺父子与二十名士兵在人潮中艰难挪动,原本以为近在咫尺的应天府衙,此刻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街道上人群摩肩接踵,富家子弟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而过;

  歌姬的娇笑与商贩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他们避无可避;

  竟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长乐坊路。

  秦淮河边,画舫如织,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高宇顺皱着眉头正要寻找方向,却听见不远处的歌楼里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歌声。

  那歌声似带着无尽的哀愁,如泣如诉,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聆听。

  一打听才知,竟是“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在此献唱。

  原来,这位才貌双绝的女子,因与苏州才子吴梅村的情殇,已在此连续高歌三日。

  昔日,卞玉京与吴梅村两情相悦,花前月下,吟诗作画,好一对璧人。

  然而,世俗的枷锁终究无情,在家人的强烈反对下,吴梅村于三日前黯然离去。

  情伤难愈的卞玉京,便以歌寄情,将满心的悲戚化作这一曲曲动人的旋律。

  此时的歌楼内外,早已挤满了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这场因情而起的演唱,俨然成了江南风流人物齐聚的盛宴。

  秦淮河的晚风卷着脂粉香,将卞玉京的歌声揉碎在灯影里。

  高宇顺等人被人流困在长乐坊街口,二十二人挤在雕花廊柱下,看着歌楼栏杆处那抹素白身影。

  她垂眸拨弦,指尖淌出的曲调如泣血杜鹃。

  京鲁营战士虽听不懂吴侬软语的歌词,却被那哀婉的尾音勾得眼眶发烫——

  铁血儿郎们攥紧刀柄的手竟有些发颤,不知是因这江南音律的柔肠百转,还是因曲中透骨的悲凉。

  高智成眼圈红红的,少年忆起旧事,不禁落泪,轻声呢喃曲子里的歌词:

  “花开亦花谢 花漫天

  是侬忽隐亦忽现

  朝朝亦暮暮 朝暮间

  却难勾勒侬之脸

  奴轻叹浮生 叹红颜

  来来去去多少年

  半生的遗憾谁来写

  唯有过客留人间

  此去半生太凄凉

  花落惹人断肠

  此去半生两茫茫

  不及深情一场

  只恨奴心落千丈

  难渡这过往…”

  高智成盯着飘飞的锦缎帘幕,忽觉眼底酸涩。

  少年人的心弦最易被情字拨动,卞玉京唱“花开亦花谢”时,他恍惚看见老家村口那株老槐树;

  春日落英缤纷里,阿姊笑着递来的槐花饼还带着温热。

  此刻曲声里的“半生遗憾”“过客人间”,竟与记忆中阿姊嫁作他人妾时,自己躲在草垛里哭红的眼重叠。

  他喉间滚动着未出口的呜咽,只能跟着旋律轻喃:

  “此去半生太凄凉……难渡这过往……”

  话音未落,一滴泪已砸在腰间佩刀上,惊碎了满河星子。

  画舫灯笼在河面上碎成金鳞,卞玉京的昆曲尾音拖得极长,像一根细针扎进人心。

  高智成只觉胸腔里翻涌着说不出的憋闷,眼前晃动着歌姬水袖上的银线,竟真生出跳进秦淮河里痛哭一场的冲动。

  “清醒些!”

  高宇顺的低喝如冷水浇头。

  少年猛地转身,对上干爹沉如深潭的目光,耳尖瞬间烧得通红。

  他望着老人腰间随呼吸起伏的鎏金腰牌,想起数十日来干爹的谆谆教诲”,指尖攥紧又松开,喉结滚动着咽下未落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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