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卸甲

　　那声惊天动地的雷鸣过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那股浓烈的焦臭味，像是烙铁一样烫进每个人的鼻腔。

　　李显扬的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他那只完好的手，死死地抓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却感觉不到一丝力气。

　　他的目光，如同被钉死了一般，无法从李琼的侧脸上移开。

　　那张脸，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下，轮廓分明，平静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仿佛刚才那道撕裂天地的神罚，不过是乡间的一声寻常春雷。

　　周遭的士兵们，一个个东倒西歪，有的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有的死死抱着受惊的马脖子，更多的人，只是张大了嘴，痴痴地望着峡谷入口，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

　　那道雷，劈碎了牛羊，也劈碎了他们的胆气。

　　就在这片几乎凝固的死寂之中，李琼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扫过一张张煞白的面孔。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卸甲。”

　　两个字清晰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一瞬间，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显扬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失声喊道。

　　“将军？”

　　卸甲？

　　在这里？

　　身后就是阿古拉的追兵，随时可能扑上来！

　　盔甲是他们唯一的防护，是他们的第二条命！

　　一名浑身肌肉虬结的校尉，壮着胆子策马上前，脸上满是匪夷所思。

　　“将军，末将没听清，您是说卸甲？”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不是命令，这是让他们去送死！

　　“对，卸甲。”

　　李琼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把身上所有的铁器，盔甲，头盔，护臂，统统脱下来，扔在地上。”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将军，万万不可！”

　　“没了盔甲，蛮子的箭矢我们怎么挡？”

　　“是啊将军，这不是把脖子伸出去让人砍吗？”

　　质疑声，哀求声，此起彼伏。

　　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不怕死，但他们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死。

　　李琼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没有发怒，只是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名带头说话的校尉。

　　“你觉得，是蛮子的箭快，还是天上的雷快？”

　　校尉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的话瞬间被堵了回去。

　　李琼抬起手，指向那依旧飘散着焦臭味的峡谷入口。

　　“刚才，你们都看到了。”

　　“第一批进去的牛羊，什么事都没有。”

　　“第二批，披上了铁甲，绑上了长枪，然后呢？”

　　“天雷就下来了。”

　　“你们想不想，也尝尝那道天神之鞭的滋味？”

　　冰冷的话语，像一盆雪水，从头到脚浇下来。

　　所有喧哗，戛然而止。

　　士兵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质疑，渐渐被一种恍然和更深的恐惧所取代。

　　他们想起了刚才那道粗如水桶的银龙，想起了那震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位的巨响。

　　若是那道雷，劈在他们这支披坚执锐的大军头上，后果根本不敢想。

　　一瞬间，所有人后背发凉，冷汗涔涔。

　　李显扬的嘴唇哆嗦着，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所谓的天神之鞭，打的根本就不是活物。

　　它打的是铁，是金，是一切能引来天雷的东西！

　　李显扬看着李琼，眼神中的狂热，几乎要溢出来。

　　将军他竟然凭着蛛丝马迹，就看穿了这个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

　　“我明白了！”李显扬猛地一勒缰绳，用尽全身力气大吼。

　　“将军是要我们活命！”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不像个独臂之人。

　　他用牙齿咬住甲胄的系带，用那只仅存的手，笨拙而又坚定地解开身上的盔甲。

　　沉重的胸甲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脱下了头盔，护臂，战靴上的铁片也被他粗暴地掰了下来。

　　很快，这个曾经的虎贲军将领，就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内衬，站在刺骨的寒风里。

　　他的动作像一道无声的命令。

　　周围的士兵们沉默了。

　　他们看着李显扬，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李琼。

　　终于，那个先前还带头质疑的校尉，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他翻身下马，对着李琼深深一揖。

　　“将军，末将愚钝！”

　　说完，他也开始动手，解开自己身上的甲胄。

　　金属碰撞的声音，开始在这片荒原上接二连三地响起。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不到四千名士兵，仿佛进行着一场庄严的仪式。

　　他们沉默着，将自己赖以生存的铁甲，一件件脱下，扔在脚下。

　　半个时辰后。

　　峡谷入口前，出现了一副足以让任何人目瞪口呆的景象。

　　数千套盔甲兵器，被遗弃在地上，在晨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而那近四千名南朝精锐，此刻人人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犊鼻裤。

　　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那是他们身为战士的勋章。

　　寒风如刀，刮在他们身上，但没有一个人颤抖。

　　他们的眼神，坚定，炽热，汇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全部投向了最前方的那个男人。

　　李琼，也同样脱去了甲胄，只留一柄不带铁鞘的佩刀，握在手中。

　　他翻身上马，精壮的上身在风中挺立如松。

　　“出发。”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双腿一夹马腹，率先走进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李显扬紧随其后，然后是数千名赤膊的骑士。

　　马蹄声，被峡谷吞噬，没有激起一丝回响。

　　这支诡异的军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断魂峡谷的深处。

　　只留下满地的盔甲，在风沙中，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

　　一天之后。

　　大地的震颤由远及近。

　　阿古拉的大军，终于到了。

　　经过一整天的休整，蛮夷的士兵们已经恢复了气力，战马也喂饱了草料，一个个精神抖擞，杀气腾腾。

　　阿古拉一马当先，火红的披风像一团燃烧的烈焰。

　　她的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

　　在她看来，那个李琼，此刻应该正带着他的残兵败将，在峡谷外饥寒交迫，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一名万夫长催马上前，谄媚地笑道。

　　“公主，前面就是断魂峡谷的入口了！”

　　“那李琼插翅难飞，咱们正好可以堵住谷口，用弓箭手，把他们活活射成刺猬！”

　　另一名将领也大笑起来。

　　“何须那么麻烦？依我看，直接派人进去，把他们的人头一个个割下来，带回去向大汗献功！”

　　阿古拉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不急，我要亲眼看看，那个所谓南朝的战神，在绝望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的话，引来了一阵哄笑。

　　大军的速度，更快了。

　　烟尘滚滚，直冲天际。

　　很快，那道巨大的峡谷裂缝，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然而，当他们冲到近前时，马蹄却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最前排的蛮夷骑兵，一个个勒住缰绳，脸上的表情，从狰狞的杀意，变成了愕然，再到呆滞。

　　后面的将领们不明所以，纷纷呵斥。

　　“怎么停下了？冲过去，前面的干什么吃的！”

　　阿古拉也皱起了眉头，策马向前。

　　当她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只见峡谷入口前那片开阔的土地上，密密麻麻，铺满了东西。

　　那是盔甲？

　　南朝制式的铁甲，头盔，护臂，还有一柄柄长枪和战刀。

　　数千套装备，被整整齐齐地遗弃在这里，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除此之外空无一人，没有尸体，没有血迹，甚至没有打斗的痕迹。

　　仿佛那些南朝士兵，只是在这里，集体脱光了衣服，然后人间蒸发了。

　　这诡异绝伦的场面，让所有蛮夷勇士，都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

　　“这是怎么回事？”

　　一名将领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困惑。

　　“人呢？李琼的人呢？难道他们都被天神之鞭，给劈成灰了？”

　　这个猜测一出，立刻有人反驳。

　　“不可能，要是被雷劈了，盔甲怎么可能还这么完整？”

　　“你看那地上，连块焦黑的痕迹都没有！”

　　“那他们人去哪了？总不能是脱光了衣服，跑进峡谷里了吧？”

　　“疯了不成？这鬼天气，不穿衣服进去，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议论声，猜测声，响成一片。

　　阿古拉呆呆地看着那满地的铁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那张美丽的脸，此刻已经变得铁青。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感，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被耍了，那个李琼，他根本没有被困住。

　　他不但没有被困住，他还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带着他那近四千的残兵，安然无恙地穿过了这座死亡峡谷！

　　他不仅穿过去了，还故意留下了这些盔甲。

　　这不是战败的遗弃。

　　这是挑衅！

　　是赤裸裸的嘲讽！

　　嘲讽她阿古拉，嘲讽她麾下数万大军，被一个南朝耗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阿古拉发出一声愤怒到极致的尖叫，她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狠狠劈向身边的一块巨石！

　　“李琼！”

　　阿古拉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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