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石砌炉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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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炭火在石砌的炉膛里噼啪作响,火星时不时从炉口蹦出来,落在青灰色的石板地上,转瞬就灭了,只留下一点焦黑的印记。科克郡这间农舍的玻璃窗被熏出层暗黄,像蒙上了一层陈年的蜂蜜,将窗外的雪光滤成了暖融融的淡金色。玛格丽特太太正用铁钎拨火,那铁钎的顶端已经磨得发亮,边缘卷着细小的缺口——那是二十年来,她每天拨火时,铁钎与炉膛石壁碰撞出的痕迹。她的手布满裂口,指关节肿得像发红的山楂果,刚揉完二十斤土豆面团的掌心还沾着面粉,被火一烤,痒得她忍不住往围裙上蹭了蹭。

  “芬恩,把壁炉上的铜壶递过来。”她扭头喊了声,声音带着点沙哑,像是被炉膛里的烟熏的。目光扫过窗台时,她的视线在那只豁口的陶碗上停了停。碗里插着束干枯的石楠花,花瓣边缘卷得像老人起皱的皮肤,却是三个月前芬恩从英军岗哨旁摘来的。那天男孩回来时,裤腿上还沾着岗哨周围的泥灰,他把石楠花往她手里一塞,咧开嘴笑,露出颗刚换的新牙,牙龈还红着:“玛格丽特太太,你看这花,在石头缝里都能长。”

  芬恩应声跑过来,粗布衬衫的肘部磨出了透亮的洞,露出底下浅褐色的皮肤。他踮脚够铜壶时,后腰露出的伤疤像条扭曲的小蛇——那是上次为了送情报,被英军的刺刀划的。当时血浸透了他的粗布褂子,他愣是咬着牙跑了三里地,把情报塞进了约定的老橡树洞里才敢停下来喘气。此刻他的手指触到铜壶的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壶身上的水汽凝成了细小的水珠,沾在他手背上,像没擦干的泪。

  铜壶刚放在炉边,门闩就“咔嗒”响了。玛格丽特太太手一抖,铁钎“当啷”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芬恩已经蹿到木箱旁,假装整理那块褪色的蓝格子布,指尖却勾住了箱底的暗扣。那暗扣是用旧马蹄铁改造的,得用指甲抠住一个小凹槽,往左一旋才能打开——里面藏着三卷用牛皮纸裹紧的《圣经》手抄本,纸页边缘已经泛黄发脆,是邻村的神父冒着风险抄了半年才成的。

  门推开时带进股寒风,裹着雪粒子,打在地上“沙沙”响。进来的人摘下沾雪的帽子,露出满头白发,是教区的麦克尔修士。他的黑袍下摆沾着泥,还挂着几根干枯的草茎,显然是从野地里绕过来的。“老规矩,借炉火烤烤冻僵的骨头。”修士的声音带着寒气,他反手关上门,门轴“吱呀”一声,像是在呻吟。他从袖管里滑出个油布包,解开时,一块青铜十字架露了出来,边缘被摩挲得发亮,背面刻着行小字:“为爱尔兰死,为天主生”。十字架的边角处有个小缺口,那是去年在一次搜捕中,修士为了藏它,硬生生用牙咬着塞进墙缝时磕的。

  玛格丽特太太赶紧从灶台上端过陶罐,倒出热牛奶,奶皮在粗瓷碗里凝起层薄霜。她又往里面撒了把燕麦,指尖被烫得直甩,却还是笑着说:“快趁热喝,加了点蜂蜜,是前阵子从英军仓库‘借’的。”她说“借”字时,眼睛弯了弯,像个偷到糖的孩子。芬恩记得那天她回来时,围裙里鼓鼓囊囊的,脸上还带着块淤青——是被看守的士兵打的。当时那士兵正用这蜜涂面包,她趁其不备揣进了围裙,被发现后挨了一拳,却死死把蜜罐抱在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北边出事了。”修士喝了口奶,胡须上沾着白花花的奶渍,他放下碗时,手在微微发抖,“安特里姆郡的教堂被拆了,橡木祭坛当柴火烧了三天,黑烟把半个天都是熏黑的。神父被吊在钟楼顶上……”他说不下去了,指节捏得发白,青铜十字架在掌心硌出红痕。芬恩攥着衣角,后颈的青筋跳得像要破皮肤,他想起安特里姆郡那个总给孩子分糖果的胖神父,去年还抱过他,用满是胡茬的脸蹭他的额头,笑得像朵绽开的向日葵。

  玛格丽特太太往炉膛里添了块泥炭,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扭曲的剪影:“他们还想拆圣布里吉德的雕像,被村民拦住了。一群女人抱着雕像的基座,唱着《圣母颂》,英军的马都惊了。”她往修士碗里又加了勺蜂蜜,蜜罐底沉着层黑渣,是上个月偷蜜时带出来的杂质。“有个叫莫莉的姑娘,才十六岁,死死抱着雕像的脚,英军的鞭子抽在她背上,血把白裙子都染红了,她愣是没松手。”

  芬恩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地图:“这是今天去镇上送面包时画的,英军在十字路口加了岗哨,换岗时间是整点后一刻。”纸上的岗哨被画成个戴尖帽的小人,旁边标着个“枪”字,笔画用力得戳破了纸,透出底下的木纹。他画这张图时,躲在面包店的柴火堆后面,冻得手指发僵,炭笔好几次从手里滑出去,在纸上留下长长的墨痕,像一道道泪痕。

  修士展开地图,指尖划过纸面,指甲缝里嵌着泥炭灰——那是他早上埋情报时沾的。“后天要送两箱手抄本去克莱尔郡,正好从这路口过。”他抬头时,炉火把他的皱纹照得像刀刻,“芬恩,你敢去引开岗哨吗?”男孩刚点头,玛格丽特太太就拍了下他的背:“让他去?他肩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说着撩起芬恩的衬衫,肩胛骨那里的淤青紫得发暗,像块变质的肝。那是上次他为了掩护修士转移,被英军的枪托砸的。

  “我去。”芬恩扯下衬衫,露出胸口挂着的小十字架,是用马蹄铁边角料做的,边缘还带着毛刺。“我扮成卖泥炭的,他们不会查小孩。”他想起上次用这招混进英军营地,当时背着半篓泥炭,泥渍蹭在军靴上,士兵骂骂咧咧地踹了他一脚,却没搜他藏在泥炭下的情报。那次他的脚被冻在泥里,回来时袜子和皮肉粘在一起,玛格丽特太太用温水泡了半天才分开,疼得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却咬着牙没出声。

  深夜时,雪下得紧了。玛格丽特太太在芬恩的粗布裤子上缝了个暗袋,针脚密得像蜘蛛网。她的顶针磨得发亮,是二十年前丈夫留下的,那时他还没在反抗英军的战斗中失踪。“这里面放张空白纸,万一被搜出来,就说想练字。”她往暗袋里塞了片干薰衣草,是从修道院的花园里摘的,能盖过情报的墨水味。她的手指在穿针时抖了好几次,线总也穿不进针眼,最后还是芬恩帮她穿的——男孩的眼睛亮,像藏着星星。

  “你爹当年也爱穿我缝的暗袋。”玛格丽特太太突然说,声音低得像耳语,“他第一次送情报时,我在他的马甲里缝了三个暗袋,一个放情报,一个放干粮,还有一个……放着我们的婚戒。”她的手停在半空,眼眶红了,“后来他没回来,戒指也没回来。”芬恩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那上面的老茧硌得他手心发痒,却又觉得暖和。

  天蒙蒙亮时,芬恩背着半篓泥炭出门,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像踩碎玻璃,发出“咯吱”的声响。他路过村口的老山楂树,枝头挂着件破烂的黑袍,是上个月被英军吊死的神父留下的,风一吹就呜呜响,像在哼圣歌。神父的脸他还记得,总是笑眯眯的,会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给冻得发抖的孩子裹上。

  岗哨的士兵缩在避风处,步枪靠在石头上,枪托沾着冰碴。士兵的脸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鼻涕,正不停地跺脚取暖。“买泥炭吗?”芬恩故意让声音发颤,冻红的手掀开篓子,露出黑黢黢的泥炭块,底下压着用油纸包好的情报。那油纸是玛格丽特太太用家里最后一块黄油浸过的,防水。

  士兵骂了句脏话,踢了踢篓子:“滚开,小叫花子!”他的靴子上沾着泥,溅了芬恩一裤腿。芬恩踉跄着后退,趁机将暗袋里的空白纸丢在地上——那是故意引开注意的,真正的情报藏在泥炭块挖空的洞里,塞着团浸过蜂蜡的布,能防潮。他看见士兵弯腰去捡那张纸时,赶紧转身往回走,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冻得像贴了块冰。

  他往回走时,听见士兵在骂骂咧咧地捡那张空白纸,还嘟囔着“穷鬼还想学写字”。雪落在脸上,化成水,流进领口,冻得锁骨生疼,可他攥着胸前的小十字架,觉得那冰凉的金属像是活了,在掌心发烫。他想起出门前修士的话:“你看这十字架的纹路,是一代代人攥出来的。保护我们的不是铜,是攥着铜的手,是心里的劲。”

  玛格丽特太太在农舍里等得心急,听见门响就扑过去,见芬恩脸上冻出了血口子,赶紧用热毛巾捂住他的脸。毛巾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玫瑰,是她瞎了眼的婆婆生前绣的,线脚乱得像迷宫,却藏着“自由”的盖尔语字母——当年婆婆就是靠这朵玫瑰,认出了传递情报的自己人。修士已经将情报抄了三份,正用烛火烤着信纸,想让墨迹干得快些,火苗舔着纸边,燎出圈焦黑。

  “安特里姆郡的村民没白守。”修士把烤干的情报折成小方块,塞进《圣经》的书页间,“雕像保住了,他们说摸到雕像的基座时,像摸到了母亲的手。”芬恩喝着热牛奶,看见窗外的雪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那株石楠花上,干枯的花瓣竟泛出点淡紫。他突然觉得,那石楠花像极了玛格丽特太太的眼睛,就算干了、卷了,也藏着股不肯低头的劲儿。

  玛格丽特太太往炉膛里添了最后一块泥炭,火渐渐弱下去,留下层厚厚的灰。她看着那灰,突然笑了:“你看这灰,看着是死的,开春掺进土里,种土豆能丰收。”修士拿起青铜十字架,对着光看,十字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把张开的剑。芬恩摸着胸口的小十字架,突然明白修士的话。那些被烧毁的教堂、吊死的神父、磨亮的青铜纹路,还有冻在雪地里的脚印,都像这泥炭火——看着会灭,其实早把热劲儿钻进了土里,钻进了攥着十字架的掌心,钻进了每个爱尔兰人心里那点不肯凉下去的火苗里。就像玛格丽特太太说的,灰烬里能种出土豆,苦难里,总能长出点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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