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四）帝休

　　老猎户强忍悲痛，大声喊道：“别慌！集中火力对付它！”然而，狼妖的恐怖远超他们的想象。它一边屠杀，一边狞笑着：“交出张生，我可以饶其他人不死！”

　　村民们面面相觑，恐惧与猜忌宛如瘟疫，迅速在人群中蔓延。终于，有人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指，指向张生："都...都是他！都是他引来的祸端。"这声指控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众人的情绪。谩骂声、指责声此起彼伏，一张张或愤怒或哀求的面孔在火光中扭曲变形。

　　张生惨白着脸，望着四周熟悉却又陌生的乡亲们，只觉得胸口像被人生生剖开。平心而论，他何尝不是受害者？那日山道遇狼，难不成要让他束手待毙？这本是无妄之灾，归根结底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在狼身上。

　　可人性就是这样荒谬。当灾难降临，人们总爱抢占道德高地，用自以为是的正义审判他人。越是懦弱的人，越需要找个替罪羊来宣泄恐惧。至于真相如何，前因怎样，在生死关头反倒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事。

　　想明白这一点，张生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他明白今日已无转圜余地，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屠刀握得更紧了些。大步踏出人群时，他的声音在血腥的空气中格外清晰："畜生！你的仇人是我，与旁人无干！"

　　狼妖的利爪正悬在一名村民头顶，闻言缓缓收回。它转过身来，独眼中闪烁着玩味的光芒："很好，你终于敢站出来了。"

　　张生没有理会那充满嘲弄的眼神。直面死亡的威胁时，他反倒比先前更加镇定。一声怒吼撕裂了凝重的空气，他高举屠刀，用尽全身力气向狼妖的脖颈劈去。

　　"咔嚓——"

　　狼妖只是轻描淡写地抬起前爪，便牢牢钳住了他的手腕。骨骼碎裂的声响令人牙酸，屠刀"当啷"一声坠地。

　　"就这点本事？"狼妖狞笑着，另一只利爪已然穿透张生的胸膛。鲜血如泉涌出，将他的粗布衣裳染成暗红。张生踉跄后退，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却仍用最后的气力呢喃："放过...他们..."

　　狼妖甩了甩爪上温热的血迹，转身望向瑟缩的村民，独眼中凶光更盛："现在，轮到你们了。"

　　张生瘫倒在血泊中，残存的意识让他挣扎着抬起头："你...言而...无信..."

　　"那又如何？"狼妖舔舐着爪尖的鲜血，露出森白的獠牙。话音未落，它已化作一道黑影扑向人群，凄厉的惨叫再次划破夜空。

　　那夜，狼嚎声撕裂了山村的宁静。

　　幸存的人们跌跌撞撞地向山下逃去，哭喊声在风雪中支离破碎。老猎户背起一个受伤的同伴，粗粝的手指深深掐进对方衣襟，咬牙吼道："快回村！去求古树庇佑！"

　　绝望之下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村口那棵神奇的古树上面！”

　　村口那株千年帝休古树在月光下静默如初。当最后一批村民踉跄跪倒在盘虬树根前时，狼妖的嚎叫声已近在咫尺。他们额头抵着冰冷的树皮，声泪俱下："神树大人救命！求您救救我们吧！"

　　月光如洒，照在高大的古树之上。在积雪的映衬下，巨大的古树仿佛听到了村民们的祈祷，散发出了莹莹光华。

　　这是帝休第一次现出人形。

　　那是个身着青衫的女子模样，长发如藤蔓垂至脚踝，皮肤上隐约可见树纹。它看着惊恐后退的村民，轻声道："莫怕。"

　　当夜狼妖来袭，帝休以藤为剑，与那狼妖缠斗整宿。黎明时分，狼妖被无数树根刺穿心脏，帝休也折损了百年道行。当她疲惫的回头时，看见村民们挤在祠堂门口，眼中不是感激，而是恐惧。

　　"树...树妖..."一个孩童哭喊着被母亲捂住了嘴。

　　此后供奉渐稀。原先日日不断的香火，变成初一十五的敷衍，最后只剩几个老人偶尔来树下絮叨家常。帝休不怨，它本就不图回报。

　　直到那年谷雨，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抱着破陶罐来到树下。

　　"树神娘娘，我叫青儿，今年六岁了。这是我攒的露水。"女孩踮脚将陶罐放在树根凹陷处，"阿娘说您爱喝干净的露水。"

　　帝休认得她。这女孩正是当年那个屠夫张生的遗孤。帝休同样知道，当年张生为求狼妖放过村民们挺身而出，可如今他的妻女却被赶到村尾的破草屋，背负着"招灾引祸"的骂名。青儿瘦小的手腕上还留着冬日冻疮的疤痕，粗布衣裳打满补丁，却洗得发白，看的令人怜惜。

　　因果如此，她虽为妖，却也无法干涉......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风飘散。树梢轻颤，一滴晶莹的树脂坠入陶罐，在晨光中化作琥珀色的蜜糖。

　　青儿惊喜地仰起小脸，脏兮兮的脸颊上绽开笑容："谢谢娘娘！"

　　从此青儿成了帝休树下常客。晨曦微露时，她捧着半本残破的《诗经》磕磕绊绊地念；日影西斜时，她唱着荒腔走板的山谣；困倦时便蜷在盘根错节的树根间酣睡。帝休为她编织带着晨露的花环，用新叶折成随溪漂流的小船，当村里顽童朝她扔石子时，总有恰到好处的树枝拦住那些恶意。

　　岁月如溪水潺潺流过。十年光阴将瘦小的女童雕琢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帝休的化形之术也日渐精进。如今她已能化作常人大小，时常坐在低垂的枝桠上，听青儿讲述村里的家长里短。

　　"他们为什么怕您呢？"青儿指尖抚过树皮上沧桑的纹路，阳光透过叶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您明明这么温柔。"

　　帝休伸出一段嫩枝，轻轻拂过少女的发梢。新生的叶片擦过她的耳际，发出沙沙轻响："凡人目力所及，不过皮相。有些事情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改变的......"

　　青儿似懂非懂地点头，发间的木簪随着动作轻轻摇晃。那是去年生辰时，帝休用断枝为她削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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